什麼是「魔幻寫實」?以《最後生還者》《潛龍諜影V》《隻狼》和《對馬戰鬼》為例
二十世紀初以來,在文學領域最時髦、最神秘,恐怕也最容易起爭議的話題,「意識流」和「魔幻寫實」堪稱兩大代表。同樣作為敘事載體,部分電玩也在遊戲內容中加入了相關元素。
在此不需要擴大戰場,我們先來聊魔幻寫實就好。
一些魔幻寫實的哩哩扣扣
魔幻寫實作為一種敘事形式,其帶來的體驗效果之特殊,讓它似乎難以被簡單定義。相信在座讀者如果有當關鍵字 Google 過,光看維基百科條目或一些部落客的介紹,可能也不見得能夠理解他們想表達的意思。
舉例來說,維基百科的「魔幻寫實主義」條目,是這麼介紹其特色:
「魔幻寫實傾向把現實描述為一種全然流動的狀態,並且有角色會將這種流動的現實視為理所當然。比如說,有本百科全書會將世界改變成它所敘述的樣子,或者一條血流走去告訴一個女人:她的丈夫已死,而故事中的角色會將這些從未預期過的事情,當作只是他們生命當中發生的事件而已。」
「不同於科幻和奇幻文學的是,魔幻寫實主義會將它的世界描寫得荒誕古怪、反覆無常,而嚴謹的科幻文學則是受限於物理學法則,或者像奇幻文學會有固定的規則在裡面(比如說:你必須將一枚戒指丟入一座特定的火山中,否則沒有人能殺得了某位騎士)。」
呃⋯⋯,嗯?
⋯⋯沒關係,就算文學相關科系出身,有些人接觸到這類玩意時,也是一臉黑人問號。
先不談賈西亞・馬奎斯或莫言等小說大家,基於影像表達比文字容易會意的原則,筆者這裡簡單提幾部近代知名電影的名字(冷門、小眾、太古老的先按下不表),你看看有沒有fu:
・羅貝托・貝尼尼《美麗人生》(1997)
・吉勒摩・戴托羅《羊男的迷宮》(2006)
・李安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(2012)
・阿利安卓・岡札雷斯・伊納利圖《鳥人》(2014)
・奉俊昊《寄生上流》(2019)
若你曾觀賞過上述其中任何一部,大概多少有感覺到魔幻寫實是在幹嘛了。筆者不敢說完全理解,但根據大學時代課堂上的老師講評,以及多年來閱讀心得,總括而言,魔幻寫實「至少在形式上」,或許可以這麼簡單描述:
「立基於現實情境下,故事中卻發生超乎現實的不可思議事件,這些不可思議並不只是幻覺,而是會確實影響現實層面的人物/情節。真實和異象混合,從而產生如真似幻的感觸。」
需要留意的是,好的魔幻寫實在描寫到那些超現實內容時,應該要能做到讓讀者/觀眾感覺:「儘管知道這在現實世界幾乎不可能發生,但在這當下的故事脈絡中也顯得合情合理」。即便表現魔幻,也有著令人信以為真的敘事力道,是魔幻寫實的魅力所在。
以臺灣文學而言,像駱以軍的〈降生十二星座〉,和吳明益老師的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,都是很容易入門的名作。不過今天不談文學,只想分享幾個電玩裡頭魔幻寫實的表現。
魔幻寫實 in 電玩
跟「後設」題材的作品一樣,要談論有魔幻寫實表現的遊戲,必然就會涉及劇透,因此:
以下將有《最後生還者》、《潛龍諜影V:幻痛》、《隻狼》、《對馬戰鬼》的相關劇透,請玩家自行斟酌留意
《最後生還者》:還記得長頸鹿嗎?
首發於 2013 年 6 月的《最後生還者》,是電玩在敘事層面表現的一次高峰。
他其實有一個並不新奇的末日危機災難劇背景,但對於人物情感的刻劃和轉折鋪陳絲絲入扣,角色的行為和遭遇令人動容,使其成為一代經典。其中最為玩家傳頌的名場面,就是故事接近尾聲時,那場與長頸鹿的親密接觸。
主角喬爾與艾莉的漫長旅途幾經艱險,遭逢過同伴絕望自戕、喬爾重傷瀕死、甚至還有艾莉面對性暴力等絕境威脅。冬去春來,積雪未褪,綠意新發,艾莉則因為痛苦的遭遇和恐懼身心受創,變得沉默、晦暗,不時陷入恍惚狀態。喬爾故作熱絡,也沒辦法讓她提振精神……。
這時候,艾莉在城鎮中卻似乎發現了什麼,興奮地要喬爾跟上,重新煥發十來歲少女應有的開朗。
那是一隻長頸鹿。
人類從城市中消失後,動物園的長頸鹿脫離欄柵,在不受喪屍威脅下,似乎奇蹟似地活了下來,並且在當地發展成小型聚落。人類流離失所,幾近滅絕,而長頸鹿反倒獲得自由,當荒野在水泥叢林中重新取得主導權,牠們也在此建立起新的家園。
我們有點難想像:長期被人類豢養的動物們,失去人類往常的照管後,要如何自力離開圍籠以取得食物。但在《最後生還者》就是這麼演出的,而且不用在意合理性,因為所有玩家都太渴望在這絕望的旅途中、在艾莉心靈破碎的時候,能有一絲光明慰藉。所以我們能趨上前去,極近距離撫摸長頸鹿那無害而溫順的美麗頭頸……。
先不論這件事在現實中是否可能發生,艾莉和玩家的確透過這神性的瞬間,得到如釋重負的救贖。也因為這段如真似幻的體驗,讓《最後生還者》脫離了一般末日/喪屍故事的層次,為多數玩家帶來幾乎永難忘懷的情感衝擊。
《潛龍諜影V:幻痛》:殺業讓你成為惡魔
作為小島秀夫在《潛龍諜影》系列的告別之作,他在《幻痛》的故事演出有許多大膽的嘗試。整部作品當然保有一貫的機智、優美和幽默元素,但之於嚴肅的劇情主線,則更加強化了軍事/政治背景下,殘酷血腥的黑暗面。
在遊戲機制上,不只有「英雄度」,鼓勵玩家善戰矯捷地完成任務,以取得積分、獲得額外增益效果;更有隱藏的「惡魔值」,當玩家如果太多行動違背道德,就會以一種非常魔幻的形式具體表現出來:額頭長出惡魔之角,還會愈來愈長。
那其實是一塊嵌入頭部右額前、當時醫療技術無法取出的彈藥金屬破片。在故事一開始,主角 Snake 才從數年前的事故重創中甦醒過來。除了頭上的金屬破片,他也失去了左下臂,而必須裝上義肢來行動……。
義肢本身經由科技研發各種功能,提供玩家許多有趣的玩法。而嵌在頭上的金屬碎片,也不只是人物設定的一項造型表現而已。小島秀夫十分巧妙地將其作為玩家行為的具象反映。一如前述,玩家只要做愈多壞事,作為隱藏參數的惡魔值就會愈高,高到過一定門檻,碎片就會有如犄角般突出變長。
包含原本的狀態,總共有三個階段。第三階段除了角長到十分醒目,還會是渾身浴血的模樣,並且無法透過清洗消除。似乎隱隱然帶有一些譴責的意味。
《潛龍諜影》系列在遊戲性的高自由度,雖說玩家怎麼玩都可以,不過監督顯然有特別鼓勵玩家的遊戲方式。
作為隱蔽類型遊戲的始祖和標竿,本系列歷代都以「不殺」、「完全潛行」為最高榮譽,只有在不殺害任何一名敵對士兵的情況下,順利完成潛入作戰的目標,才能夠得到最厲害的稱號或成就。這以軍事題材而言相當特殊,但確實彰顯了小島秀夫濃厚的反戰思想,包括他對核武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否定立場,也在歷代故事中表露無疑。
所以在《幻痛》中,即便你是擊殺敵人,同樣也會增加惡魔值,完美閃避或是以非殺傷性手段制服敵人,才是上策。更有甚者,如果你讓基地研發出核子武器,惡魔值就會瞬間飆漲,一次就達到第三階段、滿臉是血的高門檻。
頭上長角、身上有著無法洗去的血腥,這些現實中不太可能發生的奇異狀態,放在一部風格高度寫實的作品裡,就顯得非常特別。小島秀夫不用高聲疾呼「殺人不對,核武壞壞」,僅透過如此魔幻的小小技法,便讓他悲憫而又充滿反省意識的惻隱胸懷,無比鮮明地被呈現出來。
《隻狼》:化身修羅的嗟怨末路
歷經《惡魔靈魂》、《黑暗靈魂》系列、《血源詛咒》等作品,同樣出自宮崎英高之手的《隻狼》,儘管故事舞台從西方移轉至東洋,依然帶有濃厚的奇幻色彩。然而,卻還有用劇中奇幻要素也難以解釋的異象,那就是當葦名城陷落之日,佛雕師最後化身而成的嗟怨之鬼。
這位僻居廢棄寺院、為玩家提供若干協助的獨臂佛雕師,透過其個人自白,以及遊戲中獲得的一些線索,可以知道他也曾作為一名忍者活躍。高超的忍法武藝和暴戾之氣,使之殺業等身,由於過量的血腥殺戮幾乎迷失心智,往日在劍聖一心斬下其一臂後,才得以回復神志,爾後輾轉到寺院雕刻佛像,藉由禮佛來試圖淨化兇性。
可惜的是,佛雕師刻出的佛像始終都是怒目圓睜,未見渡化的慈悲。皈依佛門充其量只能壓抑,佛雕師心中猶不止息的嗟怨之炎,仍暗暗地燃燒著。
當內府軍勢入侵,將葦名再度化為死亡戰場時,作為昔日葦名眾一員的他趕赴前線、解放殺戒,竟而因此轉生成巨大惡鬼,是《隻狼》全劇中最難以解釋的情節。即便在此之前,玩家已經遭遇過如無頭、七面武者等古代勇士、戰死怨靈變成的鬼怪,全身燃燒著熊熊業火的嗟怨之鬼,仍無疑是超出《隻狼》世界觀常識的存在。
當然,《隻狼》故事裡有不死人、強化人、魚人、金剛、神龍、八百比丘尼、憑空砍出足以扭曲空間劍氣的武學,感覺再多一隻大鬼,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?但姑且不論佛雕師變身有沒有符合質量守恆定律,至少在此之前的演出裡,似乎沒有足以說明這番變化原理的橋段。
除了遊戲性的考量之外,我更傾向認為:嗟怨之鬼的形象,其實是佛雕師內心的自我投射,其意念(怨念?)強烈到足以影響現實,才在眾人眼中變成了那副模樣。
讀過手塚治虫《火之鳥》系列的讀者,必然都知道:《隻狼》雕刻著憤怒佛像的獨臂佛雕師,正是致敬《火之鳥.鳳凰篇》的我王。遺憾的是,佛雕師並未能像原典故的我王一樣,在窮盡苦難命運之後,悟出近乎涅槃的境界。變成惡鬼正是他再度向心中修羅臣服的表徵。也因此,當隻狼結束他的性命時,他才會向玩家致上最後的謝意。
經歷又一次沉淪在殺生的苦惱與快意之中,向佛不成,終究入魔,唯有死亡才能帶給他真正的平靜。
《對馬戰鬼》:被自然眷顧的島嶼守護者
家鄉對馬遭到蒙古大軍攻陷後,死裡逃生的落難武士境井仁,矢志在島上糾集人力物力,試圖完成抗蒙義舉。我在遊玩過程中,第一時間感受特別深刻的,是各種融入自然生態展演的遊戲引導。
凡是玩過《對馬戰鬼》的玩家,應該大部分都會同意:Sucker Punch在其中的各項引導設計,堪稱巧妙而且體驗舒適。「引路風」取代了傳統路線指引標示,以風向告知玩家標的方位。透過「嚮導狐狸」帶領,讓我們發現那些隱沒於不為人知所在的稻荷神社(到了DLC 的壹岐島,更有其他不同種動物為我們帶路參拜)。常常飛在玩家身邊的「金鳥」,則藉由飛行去向傳達島嶼的各種祕密,讓人能更順利找到足以壯大自身實力的資源,或單純的尋幽訪勝,領略對馬風光之美……。
以元日戰爭歷史為背景的《對馬戰鬼》,雖然並不完全按照史實推演,大致基調仍具有較高的寫實主義色彩。會使用上述一些偏魔幻的手法作為遊戲內容,除了一方面是基於美學考量的藝術選擇,二來或許也藉此彰顯日本神道信仰裡,「萬物有靈」的思想:當境井仁為了拯救對馬島於戰亂水火之中,整個島嶼都會來幫助他。可以說,不只是境井仁,就連對馬島的自然本身,也是故事的另一個主角。
由於巧妙揉合了虛構、傳說、神秘體驗等要素在寫實故事裡,《對馬戰鬼》簡直可以說是魔幻寫實敘事技巧,實踐在遊戲載體的良好範本。
除了上面提到的自然環境引導,遊戲中絕大多數「傳承」類型的支線故事,包括劍法奧義、傳奇英雄甲冑的取得等,還在一定程度上採取「虛實交錯」的形式完成演出,往往帶來詭異而神秘的感觸。那些作祟的怨靈、著魔於刀法斬人的狂劍士、保守祕密的烏鴉天狗,或是早已應該葬身多年的大海賊,都會在玩家的旅途中一一現身,成為主角蒐羅抗蒙「寶具」的阻礙。
經由傳說再現的演出渲染氣氛,讓裝備蒐集要素變得鮮活生動而不流於呆板,這無疑是《對馬戰鬼》事件設計上,非常傑出的亮點。
絮語
上述幾個例舉的歸類,作為一種敘事切入角度,僅算是筆者的一家之言。我們可以想像或再延伸出其他的討論方式,以及解讀上的分歧。像是《最後生還者》的長頸鹿,和《隻狼》的嗟怨之鬼,在他們各自的故事脈絡下,是否真應該被歸類為魔幻演出?其實還有很寬泛的討論空間。想要怎麼詮釋遊戲的權柄,自然掌握在所有玩家各自的手裡。
文本解讀的歧異與曖昧性,是我們談起故事時最令人著迷之處。若是經由上列幾則簡單討論,能讓你對魔幻寫實的敘事技法產生興趣的話,不妨也可以再想想看:其他還有哪些遊戲作品,可能蘊含類似的表達方式。經此腦力激盪,或許能在打電動時,發掘出別開生面的新樂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