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就是我的仁道 《對馬戰鬼導演版》壹岐島之章如何再度深化主角塑造?
在《對馬戰鬼》宣布要推出導演版、也包含我們通常常說的 DLC 追加章節之後,就讓人十分好奇官方還能玩出什麼新花樣。
認真說來,對馬遊戲本篇已經太過豐富:擊退蒙古大軍、幫助島民解放被佔領的村里、參拜神社、遊歷四方湖光山色、泡溫泉、寫俳句、摸狐狸(?)……,加上諸多與同伴相關、普遍評價甚至比主線故事更好的支線劇情,玩家早已獲得充分滿足。在本就十分完滿的遊戲內容下,要再生新鮮貨出來並不容易。但Sucker Punch(以下簡稱SP社)確實做到了。
在導演版當中,以介於九州和對馬之間的中繼島嶼——壹岐島作為全新地圖,將近本篇三分之一份量的可探索內容,除了新的裝備、技能、蒐集要素,以及更多的可互動野生動物外,就連許多自然地貌,都顯現出有別於對馬本島的新穎美感。更重要的是,當我們以為劇情上應該沒什麼好多發揮、只是又要抗擊蒙古軍殘部時,SP 社的編劇則再一次帶給玩家驚喜,試圖利用角色的自我詰問,探索人物更深層的心理掙扎。
至於這回人物描寫的重心,不再只著重於主角身邊各個形象鮮明的戰友或敵人,而是回歸到主角——境井仁身上。
儘管在先前的遊戲本篇主線,已經勾勒出大仁哥從武士到戰鬼的鮮明轉變,可說是走過一趟完整的「英雄之旅」,人物看似塑造完滿。但循著陌生部落的敵蹤線索踏上壹岐後,玩家才在仁的回憶中,再次想起他長久以來揮之不去的夢魘:也就是父親在眼前慘遭流寇殺害、而年幼的自己對此卻無能為力,那段始終未能自我寬恕的過去。
(以下當然劇透,請玩家自行斟酌留意)
記憶乍響:仁的負罪意識
作為一個無論在武藝或人格都堪稱理想的武士,境井仁即便為了抗蒙,時勢所趨化身成不擇手段的戰鬼,性情始終還是仁義且堅毅,不堪回首的痛苦記憶總會忍耐、壓抑。要能善於克制自我的情緒,是他作為武士時學到的德行。但隨著壹岐島的故事開展,這份自制便開始動搖:因為那正是仁的父親境井一正,兵敗犬死的苦難舊地。
在由對馬出海航向壹岐時,編劇還十分用心地讓仁隱藏起家傳甲冑的家紋和徽號,因為多年以前,對馬地頭曾派出境井一正為首的武士舉兵討伐此處,武士在壹岐是不受歡迎人物,而境井家的人更被視為洪水猛獸。單從這不祥的開局,就能預感壹岐之章的情節將會何其嚴峻。結果不出所料,不光是這片土地本身勾起仁的傷心往事,新敵對的部落領袖.蒼鷹,還更要在傷口上撒鹽。
我在登島後不久,就因為敗給一名強悍的蒙古勇士而遭到俘虜,被送到了酋長蒼鷹面前。和赫通汗一樣,蒼鷹也試圖籠絡仁為其效力。而與一介武人、作為純粹軍事領袖的赫通汗不同的是,蒼鷹同時還身為通曉傳統信仰、醫事和巫術的薩滿。為了從根本上完全擊垮、降伏島民,她強逼俘虜服毒(蒼鷹稱之為「神藥」),這帖秘藥的毒性雖不取人性命,但會造成幻覺,讓人看到自身過往的痛苦記憶。且毒性久久不散,幻覺只會愈來愈強烈。
同樣被逼服毒的仁,勉強逃出蒙古軍帳後,就是專屬於他與記憶對抗的苦旅。每當所見情景似曾相似,那些忌諱的神傷往事就會從心靈暗角爬出來,晦暗籠蓋四野:
看到路邊墳塚,就浮現政子夫人親手埋葬子孫、懊悔自責的身影;看到橫死荒野的馬匹屍身,就浮現他忠心護主、最後不幸犧牲的愛馬遺容;看到漁夫斗笠,就浮現出迫於生計、要拿他去領賞的龍三樣貌;看到被砍下頭顱、平民身首分離的悲慘遺體,就浮現為了幫他而慘遭赫通汗殺害、那個天真但勇敢善良的忘年好友:孝……。
這些隨機觸發的種種事件,散布在整個壹岐島四處。甚至於,每當你試圖以潛行手段刺殺蒙軍,蒼鷹的嘲笑也不時會在仁的腦海響起,彷彿是在提醒他:正因為如此有失武德的手段,而失去武士的榮譽和舅舅的信賴。儘管壹岐風光也是如此優美,但仁和玩家在此地的旅途,必然遠比在對馬本島時更加難受——因為蒼鷹的毒藥,也因為這片失怙之地的人事物,為仁帶來的,是數之不盡的罪惡感。
顧影慚形:「愧疚」在遊戲中具現化
以具象演出表達人物的罪惡感,之於電子遊戲並不稀奇。最經典的例子,應該要屬《沉默之丘2》(2001)。在這代初次登場、從此成為恐怖電玩經典圖騰的「三角頭」,就源自主角詹姆斯自身過去罪行的體現,象徵歉疚和對自我的審判。
小島秀夫對此項主題也做過有趣的嘗試。在《潛龍諜影3:食蛇者》(MGS3, 2004)流程中後期,玩家會與眼鏡蛇小隊的其中一員:The Sorrow 發生戰鬥。……嗯,說是戰鬥或許不太準確,因為此時的 The Sorrow 早就已經死去,我們其實是在跟他的靈體進行互動。被稱為「靈媒士兵」的 The Sorrow 有與死者溝通、召喚靈體的異能。這場「Boss 戰」中,他會迫使我們涉水而行,穿過一條彷彿沒有盡頭的長河,而沿路從玩家身旁漂過的,就是我們到此之前為止,在遊戲中所有殺死過的敵人幽靈,其中甚至還包括一隻會說人話的鸚鵡……。
也就是說,玩家如果在 MGS3 當中殺愈多人,到 The Sorrow 這個關卡時,便會有愈多的死者靈魂出現。以筆者第一次破關拿到「食人魚」稱號、大殺四方的玩法為例,當時候玩到這邊簡直是屍橫遍野了。據說玩家如果能順利全程潛行,不殺除了 Boss 以外的敵人的話,The Sorrow 這個段落就會顯得非常冷清。也許小島秀夫有意藉此靈異的橋段,突顯出某種黑色幽默,或讓玩家反思在遊戲中殺戮的意義吧。總之,這樣的創意即便在今天看來,還是相當新奇的。
《對馬戰鬼導演版》在這方面的呈現手法相對樸素,一如前述,就是很簡單的一招「觸景傷情」,然後以幻覺的形式投射記憶閃回。不過效果卻非常好,而且:只要玩家在之前本島的冒險歷程有多投入,到壹岐的心理衝擊就會多強烈。
我永遠不會忘記,毫無預警地在路邊再度目睹孝慘死的樣子,真是讓人震驚到完全說不出話來。一瞬間,彷彿又把我帶回到那一刻:悲憤、絕望、自責、憎恨,然後,要赫通汗那個劊子手血債血償!而回歸現實,這樣的情節鋪墊,的確成功拉高了玩家對蒼鷹的仇恨值。
有意思的是,蒙古軍的殘暴侵略的確生靈塗炭,但對於壹岐百姓而言,境井家武士多年以前帶來的兵燹戰禍,卻也不亞於當前的元寇來襲。隨著仁的腳步探訪壹岐各地,我們才知道:那個在本島被地頭推崇、被武家稱頌的境井一正,在壹岐也被視為是劊子手般的存在。
父子情仇:將功折罪之道
這是本作追加章節中一個令人感觸良多的翻轉。於此之前,玩家只在仁帶有憾恨的追憶裡,以為他的父親是何等的武士楷模。然而壹岐的人民則告訴我們,那時候能夠成功誅殺劊子手一正,對他們而言是多麼大快人心的事!甚至成為了鄉里之間聚會閒談的抗暴傳奇。多少壹岐住民,在那段戰亂時光失去了父母、手足、朋友、家園……,當我們遊歷於此,就可以從本地人口中聽到這種種悲傷往事。
特別是木田触戰場,完全就是一正鐵騎肆虐壹岐時的經典代表作。我們現時來到這裡,極目所及是一片鮮嫩的綠野,杳無人煙,但在綠葉、苔蘚、爬藤之下,則星散著已成半爿廢墟的房舍。乍看上去,頗有科幻末世的風味。而此處之所以變得如此,全因為過去一正下令執行的「木田触村屠殺」。
境井一正奉地頭之命,率兵渡海掃蕩流寇,也許是打著大義的旗號,但一正長年在刀鋒上過日子,似乎已經泯滅了所有的仁慈。不只是海盜跟武裝農民,就連他們的家眷婦孺,或者其他無關的百姓,也在一正斬草除根的鐵血方針下無一倖免。而種種殘忍的無道作為,都看在當時候年少隨軍出征的仁眼裡。我們至此才明白:仁其實也對玩家有所隱瞞。過去他讓我們知道的,從來都不是關於壹岐劊子手的全貌……。
這就好比哈利.波特本來堅信自己英年早逝的父親,是一個正直善良的魔法師;但從儲思盆看到石內卜的晦暗記憶後,才知道詹姆.波特在學生時代,其實也有過妄尊自大、霸凌同學的黑歷史。不一樣之處在於:仁本來就知道自己父親殘酷血腥的暴行,簡直殺業等身。在之前的本篇遊戲故事中,SP 社編劇都沒有揭露境井一正的兇殘秉性(頂多只在境井家鎧甲的基本染料上,取名為「劊子手之悔」略做暗示),現在回過頭看這部分的處理,其實還帶有一點「敘述性詭計」的味道。
從人性化的角度推敲,仁之前的回憶會有所保留,想來是因為:他總不願意想起父親「惡」的一面,而只希望自己的至親能是一個值得效法的榜樣,甚至,是一個受人推崇的傳奇。仁必然不會接受一正將戰端殃及平民百姓的作法,但又在與其之間若即若離的互動中,一心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同(再怎麼說,也都是自己的爸爸……),才形成他個人矛盾複雜的掙扎。
登陸壹岐島,逼使仁直接檢視自己與父親之間的關係,以及一正的一生功過,究竟該如何評價:「傳奇武士境井一正,終究只是一介凡人,而且還有過令人難以苟同的惡行」。重新體認到這點後,仁才能夠向父親告別,斷然否定一正暴虐、武功至上的處世方式,而走出屬於自己的「仁之道」。像是在壹岐會同流寇組織抗蒙、盡可能幫助島上人民的善舉,也是他試圖將功折罪,或許還帶有父債子償的盡孝意味吧。
絮語:壯大而傷感的傳奇
前揭內容,當然是對馬新章故事的重心之一,但壹岐島的經歷所能帶給我們的還遠不止於此。例如遊戲中將仁對已故母親的回憶,巧妙地與「和動物互動」的遊玩體驗連結在一起,側寫了仁因為母親身教養成寬厚謙讓的性格。其他還有關於早已死去的大海賊,如何在猿神憑依下復生、作祟的怪談;在木田触村古戰場疑似碰到土地神的奇遇等等。當然,當仁面對曾是殺父仇人的流寇時,如何「在報復與寬恕之間做出正確而合理的抉擇」,其演出說服力之強,簡直堪稱相關主題呈現的教科書了(在此就不爆雷,請自行去好好的體驗一下吧)。
在《對馬戰鬼》本篇已經在各方面十足優秀的基礎上,壹岐之章進一步強化、深掘主角的內心世界,除了加深玩家的共鳴,無疑將整部作品敘事再度昇華到一個新高度。我們不僅和對馬島民一樣,更加認同戰鬼作為一個傳奇日益壯大,同時也為仁所背負的一切、乃至於發生在這片土地的種種軼事傷感動容。所幸,即便曾經有過無數傷痛,也終將迎來破曉。
當仁正式與自己父親的陰影訣別、溫和而堅定地準備開展新生旅程時,也終於讓人從心疼轉為欣慰,忍不住想要拍拍仁的肩膀,對他說一句:「你真的——做得很好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