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魔物獵人 荒野》狩獵、砍龍不OK嗎？我們該如何面對遊戲裡的道德情感？

《魔物獵人：荒野》上市，有朋友分享趣事，說家中小孩不理解為什麼要殺「恐龍」，另一個老獵人朋友，也分享自己身為龍愛好者，第一次玩《魔物獵人》的時候其實非常驚恐，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一邊喜歡龍一邊把龍的尾巴斬下，並且從遊戲細緻的世界觀拼湊獵殺的正當性來自圓其說，維持生態穩定之類的。

「為什麼要殘殺無辜的動物？」這種問題出現在電玩上，容易讓人想到動保組織 PETA，這組織的一些宣傳似乎主張：當人在電玩裡殺害或奴役動物，這會讓人在電玩之外也更容易殺害或奴役動物。在模擬世界殺害動物或人，是否真在心理上對於暴力殘殺有減敏效果？我不確定，至少，美國心理學會在 2020 年發佈的綜合調查裡是主張，「把暴力歸咎於暴力電玩，在科學上缺乏基礎，並且會把人的注意力從其他因素轉移開來」。

對於獵殺（虛擬世界裡的）恐龍，有些人相當抗拒，有些人相當習慣，有些人本來抗拒，後來逐漸習慣。有些人時刻防備電玩受到道德干預，面對「可是恐龍很可憐」的說法，立刻感覺對方想對遊戲進行道德譴責。然而，若直接忽視這些「看似道德」的討論，其實很可惜，因為首先，有時候道德差異真的會合理的影響體驗，再來，有時候這些差異看似關於道德，但其實是關於遊戲這種藝術類型的特殊性。

想像抵抗和遊玩抵抗

故事需要設法讓讀者接受角色的價值觀和道德觀，不然的話人就不容易代入，這在電玩、小說和電影上都一樣。在一些情況下，若虛構作品預設的價值觀跟道德觀和讀者接受的相差太多，又沒有提供具說服力的說明，人還會直接出戲，哲學家把這個現象叫做「想像抵抗」（imaginative resistance）。想像抵抗受到學者關注，是因為它似乎主要出現在價值和道德上：物理系統不符事實的奇幻和超能英雄故事滿地都是，觀眾在代入上卻很少出問題。

想像抵抗這現象似乎顯示，虛構世界作者的權力範圍有個特定落差：

1）關於那些無關道德的東西，像是超能力或魔法，你可以愛怎樣就怎樣，讀者大多都能直接相信，不會抗拒，畢竟大家都知道這只是虛構的故事。

2）不過，只要扯上道德，事情就不一樣了，若你要描寫的世界，其道德觀跟讀者接受的差太多，那你真的要花一些力氣說服讀者接受，否則讀者就會一直覺得違和、出戲，就算他知道這只是虛構的故事，也一樣。

一部遊戲作品本身的價值觀和道德觀長怎樣，可能不好說（雖然我們大概也不太可能主張《魔物獵人》的虛構世界嚴格的支持動物福利），但做為互動式媒介，典型的電玩需要玩家以特定角色的身分行事，這意味著玩家若不認同該角色的行動，不但容易出戲，而且也可能不情願繼續玩（扮演）下去。從「想像抵抗」延伸，哲學家魯耶（Louis Rouillé）把這稱為「遊玩抵抗」（ludic resistance）¹。 當想像抵抗發生，代表作品的價值觀點使得讀者出戲，當遊玩抵抗發生，代表玩家本應代入的角色的價值觀點使得玩家出戲、不情願遊玩。

不管你有沒有聽過「遊玩抵抗」這詞，也一定體驗過遊玩抵抗，當你覺得角色沒來由的悲劇英雄行動很幼稚的時候，或者覺得角色的政治觀點過於天真，雖然能推進劇情但缺乏說服力的時候，這些時候若你有抽離感，代表你遇上了遊玩抵抗。在《最後生還者：PART2》裡，不管是操縱艾比對昔日伙伴進行無謂的殺戮，還是操縱艾莉踏上冗長的復仇之旅而最後卻又選擇原諒，對我來說這些痛苦的遊玩體驗，也都摻雜了遊玩抵抗。

這樣一想，那些不習慣獵人獵殺恐龍的人，或許也正面對自己的遊玩抵抗。他們或許不是玩家本人，但身為旁觀者，也可能有延伸的想法，就像是「恐龍這麼可憐，你怎麼玩得下去？」

值得注意的是，在這裡，玩家和旁觀者之間也可能有其他差別，例如：

對脈絡的理解差異：玩家在虛構世界裡的行為，表面上可能看起來很不對勁，但搞不好在遊戲劇情中其實有完整的鋪陳，並提供道德上的合理性，但若旁觀者才剛剛開始觀看，錯過了這些說明，那他做出的道德判斷，就算跟玩家不同，也很正常。

認知資源和注意力的差異：考慮到遊玩電玩本身已經是個複雜的認知行動，涉及人理解遊戲規則並追求規則給予的目標，這可能會讓玩家跟旁觀者感受到不同程度的想像抵抗。例如說，當旁觀者一心覺得恐龍很可憐，而玩家無動於衷，這不見得是因為他們的道德觀點不同，而可能是因為，玩家已經接受了遊戲的規則和目標，並面臨遊戲帶來的挑戰，因此不像旁觀者，有空閒的認知資源去進行道德評估。

怪物，以及遊戲裡的怪物

怪物是可怕的，而遊戲裡的怪物則是可怕且用來打倒的，這之間有些衝突：當你將怪物放進遊戲裡，就算它再可怕，也會「淪為」玩法的一部分，一個待解的謎題、一個遲早會被克服的挑戰。比較一下這三種事物：

呂布：真實的歷史人物，有特定的外貌、性格、能力和經歷。

小說、電影、動畫和漫畫組成的「三國演義宇宙」裡的呂布們：一群虛構角色，有誇大程度不一的外貌、性格、能力和經歷。

《真三國無雙：起源》裡的呂布：一個boss，除了上述虛構角色特質，還有行動規則、強韌度和血條。

我們可以說，歷史人物「凌駕」於現代人，小說和電影等作品裡的角色則「凌駕」於讀者和觀眾，對於這些人物和角色，你基本拿他們沒輒，你只能觀看、閱讀、理解他們，無法改變他們，更不用說打倒他們。但遊戲就完全不一樣了，當呂布有了血條、受遊戲規則束縛，玩家就能掌握、拿捏，甚至玩弄呂布。當你把呂布的血條打空，你就打贏了呂布，不管他在史實或故事中多麼強悍。

在《打怪人生：電玩教會我的事》這本討論遊戲怪物的書裡，遊戲學者 Jaroslav Švelch 分享《血源詛咒》給他的特殊經驗：他抵達大教堂上層，發現一個廣闊的祕密空間，以及boss「宇宙之女伊碧塔絲」，這boss是個克蘇魯古神祇，有巨大光滑的驅幹、發光的觸手和一言難盡的頭部。總之，伊碧塔絲的氣場和外型讓 Švelch 大為震撼，他站在門口呆看了一陣子，然後轉身離去，沒有打這個 boss。

這拉扯在電玩裡尤其顯著。要成為動作遊戲裡的怪物，就得要成為玩法的一部分，而且還是比較衰的那一部分，只能等待被征服。若你身為恐龍愛好者，平常從博物館的巨大化石標本和古生物學書籍去了解恐龍，那你在心理上，可能還沒準備好讓《魔物獵人》裡那麼寫實生動的恐龍，成為玩法的這種部分，讓身為玩家的自己親手打垮。

當虛構世界引發道德情感

討論電玩裡的道德和價值，有些人會說「在虛構世界裡追求真實是否搞錯了什麼？」，然而道德情感確實是遊戲體驗常見的部分。

在《生化奇兵》裡忍住獎賞的誘惑不殺死「小女孩」；在《碧血狂殺二》的城鎮裡保持禮貌；在《黑暗靈魂三》裡為洋蔥騎士傑克巴爾多的逝去神傷；在《魔物獵人：荒野》裡一邊喜歡恐龍一邊殘殺恐龍，痛苦並快樂著。不管創作者是否真有此意圖，這些道德情感都豐富了遊戲體驗。

如同其他藝術類型，電玩的藝術價值並不決定於作品完成的那一瞬間，也不侷限於創作者意圖的範圍，而是會隨著受眾的體驗和討論逐漸累積。當玩家在遊戲裡感到道德糾結，這可能正指出了作品和遊戲體驗有待挖掘之處。

※感謝廖顯褘、Po chen Lin、Chia-Yuan Lin和石貿元給本文初稿的諮詢意見。

註¹ Louis Rouillé 2024 “Ludic resistance: a new solution to the gamer’s paradox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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