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因是盜版？國產遊戲黃金時代的終結：漢堂啟示錄

編按：本文接續前篇文章話題，請見下文：
版權與盜版的相愛相殺：我需要網址，為了人類的文化與希望？

撇除資源典藏的意義，即便盜版確實具備著擴大文化影響力的間接效果，卻也不能夠因此就全然肯定盜版行為的價值，甚至於褒揚為「知識的民主化」——這所謂「民主化」的資源內容，可是慷他人之慨而來的。因為盜版而蒙受其害的創作者、文本生產方，難道就必須在盜版正當化的大旗下忍氣吞聲、承擔那些因為剽竊所導致的損失嗎？

盜版的破壞

盜版所帶來最直接的負面影響，就是傷害原始創作者及其相關產業鍊的利益。

二十世紀六O～九O年代初期，日本漫畫在臺灣經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盜印歲月。在那個資訊不流通的時代，讀者大多並不知道手上的漫畫來自盜版，只會因為明明是日本漫畫、書中人物卻硬被冠上華人姓名而感到彆扭，以為這又是當局復興中華文化的慣用技倆了。

但現在回想起來，那一本定價五十九元的少年快報同時收錄了《七龍珠》、《神龍之謎》、《七笑拳》、《七小福》⋯⋯，有集英社的連載，有小學館的連載，一些完全不是同一家出版社的作品齊聚一堂，根本是臺灣盜印的出版商，自行將日本各家暢銷作品移花接木的。

⋯⋯撇除歷久彌新的龍珠，比較年輕的讀者可能不知道上面提到的其他作品是什麼鬼：《神龍之謎》是《勇者鬥惡龍：達伊的大冒險》（DRAGON QUEST - ダイの大冒険-, 1989-1996）的舊名——新版動畫從 2020 年開始至今正在播放；《七笑拳》是《亂馬1/2》（らんま½, 1987-1996）；《七小福》則是安達充（1951-）的《彩虹辣椒》（虹色とうがらし, 1990-1992）⋯⋯。

早期經常基於不明原因變造漫畫書名，也許是盜版帶來的另一種層面傷害。不過跟原出版社未獲權利金導致的可觀經濟損失相比，僅僅書名的改動也只能算枝微末節。

直到九O年代後，版權意識逐漸抬頭，除了政府對此相關議題稍加重視，日本方面也因為港臺兩地盜版漫畫太過風行而開始留意，之後透過簽約授權轉盜版為正版，以1992年東立出版社與講談社簽下的第一本《阿基拉》（アキラ, 1982-1990）為濫觴，才揭開日本授權漫畫在臺灣的序幕。

日方出版社在盜版時代應取得而未能獲取的收益，其數額當然十分驚人。只是正如同前文所述，二十世紀後半的日本動漫畫，單憑本土內需市場便有龐大利潤，促其發展成為極具代表性的國家文化。可能因此他們才對海外過往的盜版歷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（而基於早期著作權觀念並不完善的法律環境，當時要針對盜版既成事實跨國究責求償，恐怕也是相當困難），採用重新建立授權管道的方式來拓展外銷市場。

日本動漫畫的良好體質，使其得以在盜版風暴下依然持續茁壯成長，但另一些文化產業則不見得能挺過考驗。其中最讓人惋惜的，就是臺灣的單機電腦遊戲。

不只是家用遊戲主機上的軟體，九O年代的臺灣充斥著盜版的卡帶、磁碟片和燒錄光碟，電腦遊戲的盜拷問題更是甚囂塵上。當中問題癥結點可能有二：

第一、當時候社會普遍尚未具備版權觀念，加上貪小便宜的心態，使得遊戲轉錄、盜用完全形成一種常態，使用者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正是「盜」版；而買正版遊戲的玩家有時候還會被嘲諷：明明就可以從資訊公司（坊間的電腦工作室）或大補帖弄到便宜的遊戲，為什麼還要花大錢買盒裝軟體？

第二、基於早期「電動玩具是小孩子玩的」常態觀點，電子遊戲的實際用戶以學齡的青少年為大宗，但這也正好是一般人最缺乏經濟能力的時期，而當時候的多數父母並不能理解為什麼電動的遊戲那麼貴，從而間接將零用錢微薄的學生們推向盜版——「既然玩到的東西一樣，只有包裝不同，有比較便宜的為什麼還要去買比較貴的？」一種貨比三家的心理錯置，遠因還是由於版權正義的概念遲未建立所致。

以個人經驗為例，沒有零用錢的我，在千禧年前後的學生時代，都是靠省下學校便當錢來買正版遊戲的（錯誤示範，不要學！）。跟現在家用主機遊戲以 1600～2100 元區間的定價相比，那時候國產電腦遊戲定價大約 600～1000 元，其實並不算貴（而且會到上千元的，往往是什麼豪華限定版，還會附加很多有的沒的紀念品）。但燒一片光碟才 50 元，大多數人會選擇盜版軟體，也不是不能理解。

舉例來說，風雷小組製作、TGL 發行的《守護者之劍II：伊格麗亞之章》（2000），有著冠絕同一時期國產遊戲的美術表現，內容堪稱龐然巨製，因此空前用上五枚CD光碟，印象中特裝版定價好像約800多元左右。而如果去買別人燒錄的，光碟買四送一，大概就 200 元打死吧⋯⋯。

不過，儘管盜版風氣盛行，作為備受玩家期待的續作，《守護者之劍II：伊格麗亞之章》在當時仍然締造銷售突破十萬套的佳績。且不談其中程式優化和遊戲性方面，有頗多受人詬病之處，單論風雷小組的美術設計及故事腳本，就算以二十年後的現在眼光來看，也仍然引人入勝。

之於盜版，我認為有另一家遊戲公司更值得一提，那就是曾作為臺灣國產電腦遊戲黃金時代中堅，後來黯然被智冠收購改名、從此失去舞台的漢堂。

盜版的實質損失

漢堂國際資訊，曾經以《炎龍騎士團》系列、《天地劫》系列、《致命武力》系列等作品聞名。過去智冠和大宇各霸一方的時期，漢堂以獨樹一幟的遊戲內容，也得到不少死忠玩家支持，而在本土遊戲佔有一席之地。

但由於其往往偏高難度的挑戰性設計，以及兼具大膽和細膩的成熟氣質、然缺乏可愛且過於剛硬的美術風格，都使得漢堂的遊戲雖然受核心族群追捧，卻始終難以在大眾間普及。自我堅持硬派的創作路線，加上諸多大環境事件接連影響，漢堂的逝去雖然令人倍感遺憾，終究是毫不意外的結果。

在黃金時代結束後，實際上還能再繼續進行電玩開發業務的臺灣遊戲公司，其實已經所剩無幾。從九O年代過渡到二十一世紀，遊戲資訊界的環境變化實在太大太快。首先是家用個人電腦的作業環境主流，從 DOS 轉為 Windows，再來是電腦可視範圍的像素提升、遊戲標準規模擴大、影像 3D 化潮流、盜版猖獗、民間網際網路開始流行和線上遊戲興起⋯⋯。

像漢堂這樣的小公司，每個年度只有辦法推出一至二款中大型遊戲，在上述每一個事件衝擊下，都必然產生可觀的損失。長期堅持單機遊戲的漢堂，最終在 MMORPG 風潮下被時代洪流淹沒，還不得不迎合市場，弄了《炎龍騎士團 Online：諸神的契印》那樣不符合公司調性的作品，結果黯然收場。對於愛好者而言，漢堂結束的衝擊，並不亞於當初 SEGA 宣告退出家用遊戲硬體開發的震盪。

網路遊戲流行只是最後一根稻草，真正對漢堂造成嚴重損害的，其實應以盜版為首。盜版不僅在物質層面上使漢堂收益受損，精神方面對他們的打擊或許更加巨大：「苦心孤詣做出有質感有特色的遊戲，結果消費者還是寧願買盜版來玩嗎？」

盜版的市佔率之高，並不只是想當然爾的推測，之於漢堂曾發生過有名的實際案例可以佐證，那就是「《幽城幻劍錄》攻略本超賣事件」。

2001年，《天地劫序傳－幽城幻劍錄》（以下簡稱幽城）問世。圖像、音樂聲效、故事、演出、系統和挑戰性，其各方面的直觀表現水準之好，都臻於國產 RPG 罕有的高度。今天若問起七年級生玩家，最好的臺灣國產電腦遊戲是哪一款，答案雖然會依主觀意識眾說紛紜，幽城也必然占有其中一定比率。

少數的負面迴響則是有關謎題難度過高，以及真結局路線的蒐集要素過於苛刻。基本上，若沒有查詢攻略，正常遊玩幽城，是「不可能」進入真結局路線的（光是開局沒拿到血靈神珠，就要重玩啦）。而在那個家用網路和寬頻才剛起步的年代，取得攻略的最佳途徑除了特定期數的遊戲雜誌，就只有官方攻略本。也因此，幽城的攻略本相當暢銷。

暫且先撇開漢堂遊戲的隱關／真結局觸發條件，總是設計得太過複雜的弊病。幽城攻略本除了最關鍵的真結局條件分析外，大量豐富的圖文內容，以及詳實的數據資料，都使其受到玩家青睞。但有意思的是——幽城攻略本的銷售量竟然超過了遊戲本體。

「攻略賣得比被攻略本身的遊戲還要好」，這無疑是違背常理的怪事一樁。對此現象的唯一合理解釋就是：很多人都是透過盜版軟體來接觸幽城的。至於為什麼這些玩盜版的玩家，還會去買正版攻略？除了因為網路環境及攻略資料尚未成熟發展，加上當時候攻略本其實相對便宜（16開全彩兩三百頁80磅紙厚厚一本，只賣你不到四百元），盜印反而很不划算。因此才發生了這樣荒謬的悲劇。

漢堂大概因此對盜版深惡痛絕。隔一年，《天地劫外章－寰神結》發行時，遊戲便搭載了當時候開始流行、對正版光碟使用戶極為不友善的防盜程序：「StarForce」。官方木馬、損害光碟機、明明買正版遊戲卻由於相容性或不明原因而無法執行⋯⋯，StarForce是如何臭名昭著，網路上已經有過太多討論。甚至因為其危害太大，被稱為是「懲罰正版玩家」的設計。

就結果而言，遊戲公司被迫用上這種惡意程式防盜，導致了最終玩家和廠商雙輸的局面：廠商本是因為盜版問題，才採用如此防盜手段，但 StarForce 其實並未真的有效遏止盜版軟體產生，反而因為其運行上對資訊安全和電腦硬體本身的危害，導致本來支持正版的玩家對遊戲公司失去信任，繼而不再花費在正版軟體上。

從此，整個產業形成循環死結，最後以國產單機電腦遊戲全面沒落、至今屍居餘氣，成為這段歷史的慘淡結局。

絮語：漢堂的遺志

對我等漢堂老玩家而言，眼見其旗下眾多經典系列無以為繼，無緣再看到他們在遊戲製作上的創意與質感，實在不勝遺憾。幸或不幸的是，昔日漢堂主要製作人：葉明璋先生，至今仍未絕跡江湖，以「天地劫」世界觀為基礎創作的遊戲——《霸劍霄雲錄》也在製作進行中（稍有難產的感覺？）。雖然單看 PV，主視覺 3D 化之後的戰鬥表現，遠不如過去點陣圖動畫有魄力，卻還是讓老漢堂迷不禁想期待一下。

除此之外，官方授權的另一款中國相關手遊：《天地劫：幽城再臨》，也於今（2021）年八月在臺灣上市。我對手遊沒有概念，但本作雖然畫風和過往相去甚遠，畢竟是比較符合當代的大眾審美標準，而遊戲演出效果顯然也有用心⋯⋯。

不論老玩家或製作人本身，也許只是想在這個被盜版破壞的世界之後，透過經典 IP 的延續，追索往日記憶的情懷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