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級碾壓到自我挑戰：《一拳超人》啟發自電玩的英雄之旅

經由MADHOUSE第一季極高品質的動畫化，因而聲名大噪的《一拳超人》（ワンパンマン, 2012-）村田雄介（1978-）重製版，作品之有趣已無須多言。其中，主角埼玉和S級英雄第七位：King的對比，尤其令人玩味。

撇除回憶篇幅的描寫，埼玉打從故事一開始就是整個世界觀最強的存在。呼應書名，他所面對的絕大多數怪人，即便是能瞬間消滅都市、或甚至一擊燒毀地球表面的危機，都是一拳就可以解決的程度，相當於「機械降神」般的主角。透過持續鍛鍊而突破限界、真正意義上無敵的埼玉，其實渴望在對抗邪惡怪人的過程中，透過生死交關的激昂戰鬥尋求生命的滿足。但在一次又一次僅僅一拳便得以完事的經歷，他逐漸為那缺乏激情、恐懼和高揚快感的英雄生涯感到空虛。另一方面，由於埼玉從來是打了就跑，沒在上報討伐紀錄或是經營形象，也因此無論多強大的怪人在他拳頭下粉碎湮滅，也鮮少人知道這名「禿頭披風俠」之強，已經達到不同次元的境界。

彷彿作為埼玉對照組的是King。數次正好路過埼玉已經打爆怪人後離開的現場，而被誤認為是完成討伐的英雄，埼玉許多殲滅怪人的功績，因此都被算到King頭上，他也半迫於情勢，而成為英雄協會最高級的S級英雄第七席。天生肅殺威嚴的面孔、過去因為怪人攻擊而留下的嚇人傷疤，以及那些瞬間消滅強大怪人的傳言，使得所有人都對他敬畏有加，甚至尊其為「人類最強」。有趣的是，King根本是完全沒有任何戰力的尋常百姓，除了並不把這點說破的埼玉知情之外，眾人都只是將各自對於「最強」概念的想像，強加在King的身上，加上一些奇怪的巧合和誤會，使得傳說益發昇華，連King本人都搞不清楚，那些有關於他的唬爛設定是怎麼回事。

原始概念上，King有點像是鳥山 明（1955-）《七龍珠》（ドラゴンボール, 1984-1995）當中，起初冒用Z戰士戰績來沽名釣譽的撒旦先生。作為《一拳超人》原作的ONE（1986-）並沒有仿襲因故，其筆下的King本來和埼玉一樣，對功名毫無興趣，之所以被拱上高位，純粹是一連串愚蠢的偶然，和他身不由己的高度幸運造成。無端被加諸名不符實的聲名地位，因此破壞了原先簡單低調的生活，但因為S級英雄的收益讓他免去了工作的需要，King逐漸也覺得那樣也不錯。盲目的偶像崇拜造就了King的最強神話，連他因為太過害怕而猛烈大聲震動的心跳，都被世人擅自解讀為天賦異稟的象徵——「KING引擎」：

所謂的KING引擎，就是地上最強的男人KING在進入戰鬥狀態時的音效。傳說聽過這音效的怪人沒一個活著回去的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－《一拳超人》Vol.8　第38擊：【KING】

隨著他那本人半不情願的牛皮被愈吹愈大，King逐漸變得騎虎難下，只好順水推舟：

（我根本就不強……，我只是個沒工作的29歲阿宅兼繭居族而已啊！
KING引擎是什麼鬼啦？傻了嗎你們！這只是因為我比別人膽小一倍……不，是十倍啊！
是因為太容易受驚，所以心跳聲強到連別人都聽得到……
每次都是湊巧有災害等級鬼到龍的兇惡怪人出現在我面前，在我閉上眼睛等死時，就有人幹掉他們……
我碰巧遇到好幾次這種場面！就只是這樣啊！
想不到英雄協會就擅自寄送S級英雄的證書給我！說我有無數的功績、說我是最強的新進英雄……
我承認，因為這種感覺不錯而沒有主動想要澄清的自己也有錯，但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啊！）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－《一拳超人》Vol.8　第38擊：【KING】

哪怕境遇南轅北轍，甚且King還是因為實際上由埼玉造成的功績而上位，由於他倆都對名利處之淡然的態度，使得兩人基於那奇妙的緣份而成為了朋友。King也是埼玉唯一一個吐露他「因為過強而喪失英雄實感」這種煩惱的對象，而King也從相當務實而正面的角度，指出埼玉基於無敵而變得虛無、其實作為英雄還是有許多不足之處：

「以英雄的本質而言，在戰鬥中得到充實感，本身就是錯的。幫助別人、貢獻社會，才是英雄真正的存在意義吧？
你應該可以轉念一想，從這點看來，就算你已經是最強的英雄，也還沒成為最棒的英雄。因此你應該還是有追求理想的課題，以及身為英雄的成長餘地吧。
如果真是這樣，你難道不覺得說自己已經成長到極限的這番台詞是極度傲慢，也是過於不成熟才講出來的丟臉發言嗎？
『什麼才是最棒的英雄？』在你找到這問題的答案前，你應該沒時間感到無聊才對。如果你今後也打算以英雄身分繼續活下去的話，應該是這樣的。
——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。（畢竟漫畫也是這樣畫的啊。）」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－《一拳超人》Vol.15　第76擊：【一如往常的無聊】

King於是好好的教訓了埼玉一頓。他雖然打架不行，但作為一個超級電玩宅，打電動方面只怕已經是神級怪人的造詣。在格鬥遊戲中即便使用弱勢角色，面對埼玉操縱的強角，也能僅憑兩根手指頭的操控殺爆對方。雖然不是King的本意，但他的確讓埼玉嚐到了久違的敗北滋味。這也是精神層面逐漸植物化的埼玉，少數會激動暴怒的時候。

說起來，埼玉無敵以後對上怪人的情況，就像是在《世紀帝國 II》（Age of Empires II: The Age of Kings, 1999）中，直接輸入密碼「i r winner」，就跳過過程、取得遊戲勝利的玩家。比起在《毀滅戰士》（Doom, 1993）輸入「iddqd」跟「idkfa」變成無敵＋滿裝，仍然要整關打好打滿更加過分。總是這樣沒收比賽，就算都判他贏也沒什麼意思，難怪埼玉會感到無聊了。而King對他的評價和建議也很實在：即使你那一拳打爆所有怪人的實力堪稱「最強」，但憑著這樣的力量還能夠讓你去做到其他更多事情、藉此讓自己成為「更好」的英雄。

或者，何不培養其他的興趣、充實自己本業以外的其他生活時間？King之所以提議說埼玉可以去旅行或參加社區舞蹈教室，並非開玩笑似的揶揄，而是認真認為他可以主動找事做。「人生還有那麼多事情可以做，你跟我抱怨無聊？動漫畫根本看不盡、遊戲根本打不完，你跟我抱怨無聊？」King雖然不是正牌的英雄，但顯然比埼玉更懂得人生之道（哪怕他根本是個尼特族）。透過King（從閱讀漫畫得來）的真知灼見，作者似乎有意諷刺或反思：在某些文本中，所謂登峰造極之後高處不勝寒的空虛，其實只是中二病的無病呻吟罷了。

從King多年的電玩經驗類比，可以將這樣的想法視為RPG遊戲，並不以打倒大魔王為唯一目標，其他有的沒的支線任務仍有待玩家完成。埼玉的現況則彷彿所有數值都調到了65535，然後直線衝進大魔宮就把魔王一拳打死，完全無視村莊佈告欄或冒險者公會的其他任務提示。還有很多身為英雄可以做的事情而埼玉並沒有做到，King的批判可說是一矢中的。

但這也牽涉到兩人對於「英雄」概念的想像不同。在埼玉的原初觀念裡，英雄就是像《超人力霸王》（ウルトラマン, 1966）那樣，怪人侵略、英雄登場、破邪顯正，如此簡單明快（就算是假面騎士，還至少要去調查怪人組織修卡哩）。儘管埼玉對英雄和正義的信念極其成熟而堅定，但協調性太低、厭倦人際交往關係中造弄虛偽成分的他，基本上沒有社會群體意識可言。埼玉的英雄觀固著在「懲奸除惡」上頭，至於救濟、善後、維護等「濟弱扶傾」的業務，並不在他的英雄工作清單裡。埼玉從一開始就沒有要成為蜘蛛人那樣「大家的好朋友」，之所以認同、欽佩C級1位的無照騎士，也並非因為他日行多善、總是在扶老奶奶過馬路，而是他那明知不可而為之、面對絕無法戰勝的敵人還依然挺身而出的氣魄，確實彰顯了英雄的精神。

純粹因為興趣使然而成為英雄的埼玉，又很像是怪醫黑傑克，包你藥到病除，但不負責視病如親的周到服務，差別只在他沒收錢而已（收了錢就不是英雄，而是傭兵啦）。King指出埼玉最強但還不是最棒，其實也沒有要他多做好事的意思，而是以朋友的立場提供建議：如果覺得無聊的話，也許可以自己想想看，除了用拳頭碾碎怪人之外，身為英雄的自己還能夠多做些什麼其他事情。

經由不同途徑發掘任務的各種樂趣，對King這樣的高等電玩好手而言，是再熟悉不過的事。也因此，當埼玉以電玩為例子，問說若是King養成的主角等級練滿，難道不會因此而感到無聊時，King能夠迅速回應：「不不不，你可以收集所有道具、挑戰最快過關紀錄、跟其他玩家交流……總之除了練等級外，總是能找到其他深入遊玩要素的。」

我們總能在網路上看到不同遊戲強者，破關之後依然想各式花樣來自我挑戰。像《黑暗靈魂》（Dark Souls, 2011-2016）系列、《血源詛咒》（Bloodborne, 2015）或《隻狼》（Sekiro, 2019）這些困難作品，除了Speed Run競速破關之外，還有不使用奔跑／防禦過關、全程完全無傷通關、在使用敵人三倍的玩家自製模組狀態下破關、用腳破關、用跳舞機踏墊／健身環操控遊戲、矇住眼睛打贏Boss……等等。雖然即使埼玉對自己設下各種限制，恐怕仍免不了怪人被秒殺的命運。如何找到屬於自己的挑戰項目，不只是遊戲玩家的樂趣，也是像埼玉這樣看似天下無敵的超人，其英雄之旅路途上必須應付的課題。

至少，King已經給埼玉一個短期的挑戰了：因為自己太強、總是秒殺怪人而感到無聊嗎？先以（在遊戲中）打敗King大人為目標吧。在《一拳超人》這部幽默漫畫中，唯一可以把無敵的主角（在遊戲中）打出屎來的存在，真不愧是King大人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