角落漫談／《傳世不朽》TGA最佳遊戲指導及敘事入圍 一流表演、混沌體驗讓人如墜五里霧

今（2022）年遊戲大獎入圍名單公布後，大部分熱門候選者可說是毫無懸念，像什麼《艾爾登法環》、《戰神：諸神黃昏》、《地平線：西域禁地》等等。我個人是比較遺憾《斯普拉遁3》入圍的少，不過考量到本來就極度創新、機制獨家的漆彈，續作相較前作畢竟沒有太多變化，在歐美的聲量也不如東亞地區風靡，讓賢也是合情合理。

其中有款遊戲，較少為國內玩家所知，但它同時入圍了最佳遊戲指導、最佳敘事，以及最佳演出三項。特別是遊戲指導和敘事都堪稱主要重點項目。這樣一部作品，當然值得介紹給更多玩家認識。那就是也曾經以《她的故事》（Her Story, 2015）為遊戲業界帶來嶄新視野、斬獲過多種獎項的薩姆・巴洛（Sam Barlow），再度以獨特框架，悉心打造而成的《傳世不朽》（Immortality）。

自成一格的遊戲性

薩姆・巴洛的創作最為人著稱之處，無疑是那奇異的遊戲運作形式。從《她的故事》、《撒謊》（Telling Lies, 2019）到現在的《傳世不朽》，主要呈現要素都是由真人演員演出的影像片段。加上極其貼近現實的情境，例如《她的故事》是仿造「警方偵訊特定人物的影像紀錄」，《撒謊》是「模擬電腦桌面，調閱特定人物的電子監控介面」，而玩家扮演的，就是坐在閉路電視或電腦前面，試圖釐清箇中線索所反映出某樁事件真相的偵探。

這種將互動的形式本身，也模擬成遊戲的一部分，很有打破第四面牆的「後設」風味。經典恐怖遊戲系列：《玩具熊的午夜後宮》（Five Nights at Freddy's）就是如此——讓玩家擔任一間出怪事餐廳的夜班保全，坐在管理員工作間全程以第一人稱視角緊盯監控畫面，透過監視攝影機，眼睜睜看著餐廳吉祥物動物玩偶一個個「活」起來、神色詭異地意圖侵入工作間的壞樣，都因為如同親臨而帶給玩家更強烈的驚嚇。

《傳世不朽》承襲薩姆・巴洛一貫新奇的遊戲體驗精神，玩家這回要扮演的是一名電影修復師，我們手邊會拿到成堆的電影片段，它們均來自三部未能上映的電影。無獨有偶，這三部電影的女主角，都指向同一位曾經備受矚目、最終卻黯然消失在歷史舞台上的演員：瑪麗莎．馬賽爾

在開頭畫面中點選「介紹」的話，可以看到如上圖的事件緣由簡介。而一如上述，我們接著主要就是透過某人（薩姆．巴洛）開發的這套影像匹配／編輯軟體，嘗試將馬賽爾三部電影散亂的影像片段重新修復完成，「以期讓馬賽爾再次重回大眾視野，傳世不朽」。

於此直接點題，似乎揭示著玩家純粹的工藝目標。但隨著我們逐漸修復、解鎖、還原更多完整的影像片段後，才會察覺事情並不單純，包括馬賽爾主演電影之所以被掩沒的原因，以及隱藏在這之後更宏大難測的藝術母題，都會隨著修復過程而逐一揭露線索。至於能從中領會多少，就要玩家各憑本事了。

碎片化敘事的極端具現

因為《黑暗靈魂》歷史級的典範奠定，加上《艾爾登法環》成功面向更多玩家的暢銷影響，「碎片化敘事」也受到大眾更廣泛的認識。

而這種「表面呈現的故事資訊只是冰山一角，其餘還有更大的留白空間有賴讀者發掘想像」，在近代敘事藝術最有名的，當屬大文豪海明威奉為圭臬的「冰山理論」（Iceberg theory）。

如同海明威所自述：「省略的部分反而會增強故事」（the omitted part would strengthen the story），相信現在已經有很多玩家透過法環，充分領會如此陳述故事的魅力：它以有限的線索無形間驅策著想像力，去構築出屬於我們各自理解的情節。讓玩家自主參與故事的創作，是這類作品有意識留白的樂趣。

薩姆．巴洛則將這樣的理念貫徹到極致。《傳世不朽》充分展現他的野心，將相當於三部電影的文本量置入其中：《安布羅休》、《明斯基》、《成雙成對》，被打散的三部電影內容混成一片，足以為玩家釐清脈絡、破解謎團的過程，帶來充足的挑戰性。

本作解謎並非像拼圖那般，打從一開始就將所有的片段陳列出來，只待玩家將它們重新梳理順序、組織完整。遊戲中的影像彙整軟體，起初僅提供少量電影片段，玩家在瀏覽過程中則可以隨時暫停、快轉或倒帶，如果對當前畫面中哪一個物件有興趣，你可以切換成「眼睛」圖示的游標進行點擊觀察，影像匹配系統就會自動導向其他片段、同樣有類似物件的影像。

舉例來說，我們在《安布羅休》某個段落，點擊畫面中神父桌上的蘋果，系統就有機會幫我們跳轉到《成雙成對》明星休息室中的蘋果畫面。這個跳轉後的片段可能是之前玩家未能持有、看過的新影像，經此便能達到解鎖新資訊的目的。

作為《傳世不朽》的主要遊戲進行方式，製作人顯然在這套影像匹配機制下足了工夫。除了最基本的各個主次要演員的臉孔，某些身體部位（手部、胸部等）、配件（腕表、香菸等）也能讓玩家進行檢索。至於各種各樣的物件，更是所在多有：水果、筆、文件、水杯、茶壺、酒瓶、貓咪、圖畫、雕塑品、手槍、剃刀、面具、樹枝、頭冠、麥克風、行李箱、汽油桶、場記板、血漬...，凡是有出現在影像裡的東西，大約有八成都設定好匹配路徑。甚至於，某些時候在玻璃上反射的畫面，也能夠點選匹配，令人不禁驚嘆遊戲設計之精細。

看似簡單的遊玩機制，實則經過大量複雜的內容堆疊和對應，才能夠確實實現本作的玩法。

物件匹配的玩法本身簡單好理解，但也有令人困惑的部分。少數時候，我們點選了 A 物件，原本預期會是跳轉到相似物件片段的 A 上，但最後卻指向了 B 物件，可能只因為它們的形狀相似。也因此，儘管過程中也會有讓玩家覺得自己很聰明、明察秋毫的時刻，但由於打散後的影像線索本身就相當散亂，玩家可能更常是在畫面上任意點擊，單憑運氣發現新的片段，而非經過有意識的推理達成。所以比較難為玩家帶來智性上的成就感，算是稍微可惜之處。

成為一個電影工作者

一如前述，每次匹配後自動跳轉的影像，多半不會是同一部電影，實際遊玩過程中，就是不斷在三部電影的不同時序片段間跳來跳去，藉此蒐集新的影像資訊。因此直到遊戲中期以前，玩家大概都很難釐清每一部電影片段情節的先後順序，堪稱是碎片化敘事最極端的做法。

更有趣的是，由於這三部未上映電影實際上還未製作完成，因此遊戲中不僅僅只有正式拍攝的電影片段，還包括了演員的甄選過程、場勘、讀劇彩排、幕後的一些工作及劇組互動紀錄等等。甚至於，連演員或導演上脫口秀接受採訪的資料畫面，也收錄在影像庫中。那些仿膠片錄像、仿 DV 攝影、仿映像管電視效果的畫面，都具體模擬出影像出處的特質，這更進一步強化情境的真實性，讓我們幾乎要信以為真：瑪麗莎．馬賽爾是真有其人，而那三部電影也是真實存在的。

這讓我自己能在遊玩時，因其強烈的沉浸感，想像自己就是負責整理、剪輯這些影像資料的電影工作者。正如同現實中的電影製作過程，絕大多數本來就是不按照故事順序來拍攝，而是跳躍式的穿插進行。經由逐步完善三部電影的前後脈絡，我們也能從中得到更多樂趣：

．《安布羅休》：以中世紀修道院為背景，描寫修士面對情慾之於信仰的考驗、背德與墮落的宗教電影。

．《明斯基》：刑警偵辦前衛藝術家遭謀殺案件過程中，卻與第一嫌疑人、也是藝術家遺孀發生不倫情感關係的黑色電影。

．《成雙成對》：明星歌手在富豪生日派對上意外身亡，她的替身為了查明事件真相，因此孤身犯險的犯罪電影。

三部情節大異其趣的影視作品，光是重組它們的故事內容和檢視其拍攝過程，就足以帶來相當新奇的體驗。

當然，由於不斷跳轉在不同的片段之間，許多片段其實玩家都會重複看過好幾遍，也需要經由倒帶或快轉來發現新的物件線索，因此玩到後來多少會覺得有些沉悶（就像是真的坐在小房間裡，當個電影剪輯師一樣！）。但當觀看某些片段，一旦背景響起轟轟然的奇異音效、手中的手把操控器發出強烈震動，此時請將影像倒帶進行回放，玩家將會看到非常驚人的東西...。

（以下有些許劇透，請讀者自行斟酌）

如墜五里霧中...

我最初時以為，《傳世不朽》主要在玩的就是修復電影，有點像是將賽門．布洛德寫的《消失的偉大電影》中那些曾經計畫過、最終胎死腹中的作品完成重現。但我真是太小看薩姆．巴洛的企圖心。在提示出現時進行倒帶，玩家就會看到不同於上述三部電影的完全獨立影像。不是幕後花絮，也不是訪談或工作紀錄，而是讓人有點不明所以的、帶著陰森氣息的畫面。

那通常是一系列明暗對比強烈的黑白影像，主要為一個目光如炬、笑容詭譎的女人獨白。更詭異的是，或許因為她經常是以正面朝向觀眾，因此當她說著那些藝術主張，或讓人似懂非懂的話語，就像是在對我們觀眾說話一樣，感覺相當不舒服。而且因為手把會以劇烈震動作為隱藏影像的提示，因此第一次發現這個設計時，我真有一種在玩恐怖遊戲的驚嚇感。

在大衛．芬奇《鬥陣俱樂部》中，布萊德．彼特演出的泰勒曾基於惡作劇心理，在給小朋友看的卡通電影中剪了一些拍攝生殖器的影格進去。《傳世不朽》則更激進，等於是用這些怪異的影像來「綁架」玩家的觀影體驗，讓人以為自家的電視或電腦鬧鬼了。巧妙的是，雖然會有被異物侵入的不適感，但這種做法也成功激起玩家的好奇心，想要了解這些狀似靈異的影像中人到底想表達什麼，以解明隱藏在「瑪麗莎馬賽爾－互動式修復三部電影」背後，「傳世不朽」的真相。

除了那奇異女人的獨白，有時候片段出現的也會有另一個男人，他們可能一起諧仿、演出當下電影片段正在上演的橋段。更有甚者則是直接將角色代換，例如說，原本的電影片段是馬賽爾正在激情擁吻男主角，經過倒帶跳轉出隱藏影像後，原本的馬賽爾不見了，轉而變成那個奇怪的女人在擁吻男主角...。

有些「取代」的畫面也很好笑，像是馬賽爾接受脫口秀訪談的片段，隱藏影像就變成奇怪的女人接受訪談。我試著在數十個片段中盡可能找尋那些隱藏畫面，看了十幾段之後卻是愈看愈困惑：所以，這種種靈異影像、那兩個長得像人但很可能不是人類的存在，跟瑪麗莎．馬賽爾的電影未能上映，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嗎？直到遊戲破關、上工作人員名單，我依然摸不著頭腦。

有意思的是，即便玩家沒有蒐集、解鎖出全部的影像片段，依然能有機會達到結局。我不確定確切的觸發條件是什麼，也許是製作人預設「已經取得足以推理出故事來龍去脈的資訊」。但或許是我太沒有慧根，又或者是薩姆．巴洛太抬舉玩家的理解力，我真的覺得這部作品藏得太深，應該只有少數人能看懂其中的企圖...。

破關之後，我懷抱著滿肚子的疑問上網翻查相關資料和心得，看過一些深度解析，「喔喔嗯嗯原來是這樣啊～」。不禁衷心佩服這些能理清頭緒的玩家們。

絮語

除了特異的遊玩方式，過於神秘主義風格的核心內容，再經由碎片化敘事打散拆解，讓原本就不好理解的故事設定變得更加難懂，個人認為這可能是《傳世不朽》敘事上的軟肋。

然而，或許製作人也從未要玩家們都能明明白白分析理解整個故事的始末，而只是希望能帶給玩家一段別開生面的感受。單就原創性和氛圍營造而言，本作也確實成功，我從未在其他的遊戲媒體上有過類似體驗。至於其中經由互動性所形成身歷其境的臨場感，也不是單一電影所能夠達成的。

即便貫串全篇的主線情節充滿曖昧，一般玩家至少也能在三部電影的故事、演出和製作表現上，獲得比較直觀的樂趣。作為第一女主角的瑪麗莎．馬賽爾，經由 Manon Gage 的演出堪稱生動活現。同時出演三部電影的不同角色，極大地考驗著演員的演技——同時還要加上她作為馬賽爾本人的本色演出。Gage 自然傳神的演繹，無疑讓馬賽爾魅力四射。2022 年金搖桿獎能拿下「最佳演出者獎」，可說是實至名歸。

從遊戲性來說，這是一款很挑玩家的作品。薩姆．巴洛藉此探索電玩媒介的表意邊界，也許不見得能得到大眾普遍認同，但正如《她的故事》一樣，《傳世不朽》也將成為電子遊戲藝術足以表彰的一頁，往後或能啟發後進有更多不同的遊戲創意。Manon Gage 在此間貢獻出全面而精彩的表演，則值得更多玩家共同來欣賞。

假設你對於電影、解謎、藝術等話題有興趣，或是想玩點與眾不同的遊戲，《傳世不朽》是不妨一試的選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