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讀《烙印勇士》 那暴力與性交織而成,最深沉的黑暗
「從日蝕中活下來……,真有趣。我倒要瞧瞧,今後在你眼前所展開的黑暗世界,在亡魂的荒野中,只是個人類的你如何掙扎!烙印勇士!」
-《烙印勇士》Vol.13 p.178
以中古世紀戰亂時代為故事背景,加上一些融會了克蘇魯神話特色的恐怖奇幻要素,面向成人的《烙印勇士》(ベルセルク, 1989-),有著佔據主要演出地位的大量暴力元素,以及點綴其間、從不諱談的情色描寫。
例如序篇開場,第一時間映入讀者眼簾的,就是凱茲以傳教士體位與女性交媾的畫面。但才沒幾格,只見女子面容陡生畸變,化作怪物要將凱茲吞食下肚。凱茲也不是省油的燈,在怪物現出原形瞬間,便順勢朝那血盆大口堵上他的左手義肢,轟地一聲,用內藏火砲將怪物炸成碎片……。
同時包含性與暴力的演出,作者設計如此強調感官刺激的故事開局,當然有一些取巧的用意:目的是希望能立刻攫取讀者的注意力。但這也無意間成為《烙印勇士》一部分的縮影。除了「以暴力對抗/殘殺怪物」的主旋律,在此之後絕大部分的性描寫,往往也如開篇所見,是負面、險惡、乃至於絕望的。
暴力之必要
暴力的部分容易理解。如同「龍貓大王通信」在〈三浦建太郎與《烙印勇士》:這套描寫孤獨劍士的黑暗漫畫,來自孤單的一人軍隊〉一文中,明確指出三浦對於雄性陽剛暴力手段的展演,是淵源自原哲夫《北斗之拳》(北斗の拳, 1983-1988),繼而脫胎成自己的風格,將暗殺拳的兇猛打擊,轉化為雙手重劍的狂暴斬擊。又除了那柄影響了後世諸多 ACG 作品、標誌性的屠龍巨劍,凱茲還從朱特身上學到飛刀術用來牽制對手,李開爾特鑄做的鋼鐵義肢則不只發射單發火砲,裝上機關弩套件還能以弩箭連續射擊。加上後來得到的小型炸裂彈,多樣化的戰鬥手段,讓凱茲進攻能夠因地制宜,而不僅限於揮劍砍殺而已。
之所以武裝得如此徹底,都是為了報復血海深仇、痛擊常人所不能抵抗的魔物。在過去時空的黃金時代篇,凱茲作為鷹之團的衝鋒隊長,傭兵動武的理由單純,就只期待揮劍爭取更多的生存空間。但在「蝕之刻」後、在古力菲斯轉生成為神之手後,被刻上烙印的凱茲所要面對的,已不再只是同為人類的士兵,而是每一個黃昏過後因為烙印魔性吸引,自闇影洶湧而來的幽界眷族。凱茲不只滿懷仇恨,更因此夜不成寐,長期失眠的精神折磨,加上不甘於引頸就戮的強烈生存欲望,使他只能將滿腔狂怒,宣洩在那些齷齪的怪物身上。
暴力之於《烙印勇士》這部作品是如此必要。不只因為力量和速度的描寫令人本能性的血脈賁張,也不只因為血肉橫飛、劍戟角力的刻劃帶來高度娛樂性的刺激快意,更重要的是這確實彰顯了世界觀的寫實樣貌、凱茲的情緒,以及深淵之神主宰的這片大地如何殘酷無情。愈是揮動巨劍以暴力屠殺使徒,就愈能放射出凱茲的憤怒、憎恨,以及藉此得到「討伐仇敵」的喜悅。而會造成他如此極端的性格,還是跟親身經歷過蝕之刻有關。
黃金時代篇的最後一個章節:蝕之刻,或許也是漫畫史上最暴力的章節之一。而且那些暴力表現對一般人而言可說是毫無快感,只有恐懼、絕望、情感強烈受傷的痛楚。這可以從整個事件的經過看出:
青少年時期看漫畫沒有留心,筆者此次為回顧而重讀整套書時,才驚訝的注意到:整個蝕之刻篇幅之長,竟然超過了一集單行本的份量。如此大膽作法,不得不佩服三浦建太郎的勇氣。試著想像一下,當此篇章在月刊上面連載時,讀者每個月拿到新刊,等待我們的是又一段被黑色太陽壟罩的末日旅程,只能眼睜睜看著曾經欣賞、認同的鷹之團主要人物,一個個在萬魔盛宴中,以不應該是人類死法的狀態悲慘死去——然後持續整整超過一年!
由於是倒敘結構,讀者自然早就知道凱茲和古力菲斯必定反目成仇,而且鷹之團終究不復存在的事實。只是沒有想到過程竟會如此恐怖且漫長,有如凌遲著讀者的神智。從傷害讀者角度而言,可比永井豪經典的《惡魔人》(デビルマン, 1972-1973)還更兇狠了。
以商業連載來看,這簡直就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鋪陳形式。合理推測,三浦當時早就已經以實力贏得白泉社信賴,對自己筆下的故事握有最大的主導權力,才可以在讓讀者都愛上與鷹之團一同冒險之後,又以如此綿長細密的方式,鉅細靡遺地揭露他們毀滅的終局。雖然令人不忍卒睹,整部作品也確實因此昇華,在藝術、敘事、情感三方面都取得豐碩成果:蝕之刻的詭異奇觀和長篇紀錄獻祭的殘忍經過,以漫畫而言似乎是前無古人(恐怕也後無來者);無可比擬的淒慘遭遇給予凱茲怒火和仇恨絕對的正當性,和讀者強烈的共感與認同;而讀者在這當中遭遇的恐怖和衝擊,恐怕也都會是一輩子永難忘懷的「烙印」。
極端暴力之必要
黃金時代篇結束後,彷彿作者還在獻祭的陰暗情緒中,緊接在後的「斷罪篇-迷失的孩子們之章」,恐怖暴力的呈現仍然嚇人。巨大飛蛾狀的使徒洛西奴,數年前也才只是平凡的鄉村少女;而經由她魅惑、轉化成擬似妖精的失蹤兒童們,當凱茲以巨劍橫掃時,雖然就像蟲渣子般爆漿飛散,但他們死後一段時間竟反而會回復原形,觸目所及,就是孩童的屍首成堆散落,慘不忍睹。
暴力屬於娛樂性的重要元素,我們也確實在此之前,透過凱茲斬殺敵國騎士、斬殺使徒的經驗得到興奮刺激。三浦建太郎卻當然不會因此滿足。從黃金時代篇以降,他就不斷嘗試探索著有關暴力「痛快」和「痛苦」的兩面性,而且為了讓讀者能切身感受,往往以最極端的方式進行呈現,包括蝕之刻、屍橫遍野的小孩,以及之後具體呼應這種主張的狂戰士鎧甲。
隨著古力菲斯在現世以絕對者之姿重新受肉、同時君臨人間和幽界,四來迎附的使徒們,也個個都是曠古爍今的傳奇英雄,加上轉生後的異能,凱茲所要面對的敵手是以更加強大。這是為什麼到了「靈樹之館」篇章,有需要新增狂戰士鎧甲來為凱茲「升級」。然而這並不是玩家拿到神裝就能從此一帆風順的RPG遊戲。伴隨極強戰力而來的代價,是鎧甲會麻痺使用者的痛覺、強制讓受傷斷裂的肌肉和骨骼繼續戰鬥;借鎧甲之力死鬥後,一些額外後遺症還造成凱茲身體的永久傷害,例如喪失味覺、五感逐漸衰退等。更危險的是,它甚至會奪去使用者心智,轉而成為我方同伴的威脅。
在三浦老師兼容狂放和細膩的筆觸下,「凱茲 in 狂戰士鎧甲」的戰鬥場面的確非常精彩帥氣。有如致命的黑色暴風,以絕對的暴力讓那些本來不可一世的使徒付出慘痛代價,正足以釋放他內心的無窮憤怒,也滿足讀者對於暴力刺激體驗的想像。
然而,隨著復仇之心愈是驅使著凱茲以非人之姿戰鬥,那浸沐在血雨當中的惡鬼樣貌也就愈讓人不安。這是許多故事都曾描寫過的情節典型:為了討伐魔鬼,只有讓自己成為更加強大的惡魔。不得不說三浦建太郎如此的安排堪稱精巧而殘酷。從故事中期的斷罪篇之後,凱茲帶上喀絲卡一同踏上旅程,才意識到自己的餘生不僅止為了復仇,更要為了維護家人、夥伴而揮劍。而更加強大的敵人登場後,他不得不借助自帶詛咒的咒物之力,確實取得了凌駕其上的力量,力量卻反過來支配他,使其將劍尖一度朝向自己人……。
——敘事的衝突和懸念因此產生。是要成為摧毀一切的復仇者,或是珍惜僅有的守護者?凱茲能夠克制、主宰自己力量的來源:憤怒及仇恨嗎?小魔女西爾凱雖然能作為抑制力,在他失控的時候喚回其神志,畢竟只是權宜之計。就漫畫圖像表現而言,狂戰士鎧甲象徵的極端暴力演出,帶來的是難以言喻的快感。以情節推動和人物塑造而論,狂戰士鎧甲則代表著凱茲怒火和至死方休的命運化身,如何與之抗衡或共處,是《烙印勇士》母題的具象呈現。可惜的是,這段凱茲自我鬥爭的結果最終如何,我們再也無法知曉了。
性描寫之必要
一如前述,本作中但凡出現過的性行為場面,大部分都呈現出負面信息。主要或許是因為正值中世紀連年征戰的時空,大多數女性被視為生產工具或男性的附屬品,強暴、將女性當作戰利品的心態也就屢見不鮮。故事登場的各個主、次要女性角色,至少超過半數曾面臨性侵害威脅(未成年少女亦然,例如「迷失的孩子們之章」的吉兒),甚至直接受到強暴的慘況。而僅僅作為過場、背景慘遭性暴力的女性們,更是所在多有。
需要留意的是,作者並未刻意渲染故事裡的性描寫,只是作為如此敘事脈絡中必然真實存在的情景進行刻劃。於此原則下,就連男性也有被性剝削的危險。像凱茲在少年時代,就因為養父甘比諾的出賣,而被同一傭兵團的團員多諾班雞姦(導致其往後厭惡身體接觸的心理創傷);古力菲斯在鷹之團發展前期,也為了充足的戰備後勤支援,委身於酷愛孌童的某領主。此些情節都進一步強化了劇中世道不仁的殘酷印象。
但再殘酷都無法超過蝕之刻裡,喀絲卡在群魔緊縛纏繞下,被古力菲斯轉生而成的神之手.菲姆特侵犯——還是在與她已以身相許的凱茲眼前。儘管喀絲卡曾對古力菲斯懷抱憧憬,獻祭後就只剩下受背叛而破碎的心靈。而或許在被獄卒刑求成廢人的古力菲斯眼裡,凱茲跟喀絲卡相戀一事,對他也是一種背叛:不只因為喀絲卡曾是鷹之團之中對他最忠誠的人,更由於他的確對凱茲持有著超過友誼的情感。這份情感總是讓他失去冷靜,除了不惜捨命面對使徒化索特的致命攻擊,只為了救下凱茲;也在凱茲離開鷹之團當晚,情緒失控地跑去私通夏綠蒂公主,藉此轉移注意力來減輕失去的痛苦,從而招致毀滅。
對本來就愛慕著古力菲斯的夏綠蒂公主而言,古力菲斯潛入閨房奪去她的處女之身,只是一段「霸道伯爵逼我嫁」的羅曼史,至少就公主本人看來,是又羞又喜的豔遇。對古力菲斯而言,卻是透過這自毀前程的行為,在王國最受榮寵的女性身上,忘懷失去最重要事物的自我折磨。就在他與夏綠蒂交合同時,腦海中所浮現的竟還是凱茲的身形、凱茲頭也不回離去的背影。完事後坐在床邊的古力菲斯,撫摸著凱茲最後停留過重劍的他的肩膀,竟還自我厭惡地從眼眶中湧現了淚水……。
是的……,在數千名同伴、數萬名敵人之中,唯獨你一個人——使我忘記自己的夢想。
-《烙印勇士》Vol.12 p.194-198
甚至當古力菲斯在蝕之刻侵犯喀絲卡時,大多時候的目光也都直勾勾地停留在眼前的凱茲身上,可以想見他對於凱茲扭曲而充滿強烈佔有慾的心思了。這和他是不是有同性戀傾向、形貌較陰柔無關,純粹是凱茲那和自己以及周遭所有人截然不同的生存態度,才讓他被深深吸引。
之所以將古力菲斯外型畫得柔美,一方面是與陽剛粗獷的凱茲做出鮮明對比;另一方面,與其說是突顯其偏向陰性的形象,或許更像是透過中性的塑造,來營造出非人、神性的特質。雖說古力菲斯和《凡爾賽玫瑰》(ベルサイユのばら, 1972-1973)的男裝麗人奧斯卡有幾分神似,或許用《惡魔人》當中的飛鳥了來類比會更貼切。包括飛鳥了最終轉生/覺醒成惡魔之神撒旦、深愛著他的宿敵不動明等等,後來的古力菲斯顯然也有類似的經歷和情感。雖然三浦建太郎跟永井豪在漫畫風格上差異甚遠,其中殊途同歸的故事表達,包括「漆黑憎恨的惡魔 vs. 閃耀光明的魔神」這樣相仿的經典形式,或許值得讀者相互參照。
綜觀整部《烙印勇士》,唯一帶有積極愛情意義的性描繪,只有凱茲跟喀絲卡野合的一次。雖然在那過程中,凱茲不自覺回想起小時候被多諾班侵犯,繼而連結到甘比諾的背叛、他冷漠殘酷的態度,以及自己渴望父愛卻求不得、最終誤殺甘比諾的心靈創傷……,因此一度掃興中斷。幸而喀絲卡無比溫柔地包容凱茲的痛苦和脆弱,告訴他「即使是互相舔吻傷口也沒關係」,才讓凱茲稍稍走出了心魔:
在朦朧意識中,不知為何,我回想起小時候的自己,正在塗抹著甘比諾給的藥,一旁還有一把對小孩來說大到離譜的劍,微微閃著光。
-《烙印勇士》Vol.9 p.234
可惜這份溫柔,再也沒有重現之時。
史詩,不朽
2021年5月,這是個讓廣大漫畫迷無比痛心的時節。三浦建太郎大師以僅僅五十四歲之齡,就因急病與世長辭,仍在冒險中途的《烙印勇士》,數十年如一夢,從此成為了絕響。
得知三浦老師驟逝當晚,我用電腦反覆播放著〈灰よ〉、〈Forces〉,一遍一遍聆聽,回想凱茲每一次揚起劍風,那因為憤怒、激昂而狂野脈動的身體線條。《烙印勇士》數次經過動畫化,雖然在製作上各有不同層面的缺陷,以致於不如還是重讀漫畫原著。平澤進曾為此製作的音樂和歌曲,確和烙印灰暗而蒼勁的世界相匹配。
在《勇者鬥惡龍》系列(1986-)和《羅德斯島戰記》系列(1988-)之後,三浦建太郎另闢蹊徑,從黑暗/恐怖角度切入奇幻故事這個母題,堪為「黑暗奇幻」在日本的啟蒙,也影響了後來在世界範圍的無數創作;單論美學表現,更少有能出其右者。無論喜不喜歡中古奇幻或黑暗暴力題材,這都是一部應該要親炙的經典。
謹以拙文,於此紀念大師遺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