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製動畫需符合現代價值觀嗎?從《銀河英雄傳說》性別刻板印象炎上事件說起
前些日子發生一件趣事,在日本動漫畫愛好者之間引起一小陣波瀾:
日本法政大學的一位社會學教授津田正太郎,發文提到《銀河英雄傳說》的動畫重製版,如果有後續的話,應該要修訂劇中對於男女分工的描寫,因為「在舊版演出中,凡是進入婚姻的女性,就自然脫離職場、進入家庭以操持家務為重,這似乎已經不符合當前的時代價值觀,而且有強化性別刻板印象的性質」,因此有配合現代觀念改動的必要。
此言一出,毫不意外地造成反彈聲浪,多的是撻伐其矯枉過正、以今非古,忽視作品創作的時空背景,過多迎合所謂「進步思潮」的改動反而傷害作品完整性……之類云云。
作為一介《銀河英雄傳說》(1982-1987,以下簡稱《銀英傳》)的長年愛好者,我倒是不以為忤。一來,這些有關刻板印象或政治正確的細節,是否如津田教授所言應當改動,其實還有討論的空間。二來藉此爭議,讓古老經典重新映入大眾眼簾,也是個很好的宣傳機會。這套由田中芳樹(1952-)付梓於上世紀八O年代的不朽傑作,值得更多人看見。
尖端出版的原著小說全套可惜已經絕版,不過大部分的學校和地方圖書館應該都有。至於動畫版,銘成代理的舊版動畫全集,意外的至今仍不難取得——當初全部買下來太貴了,難免變成庫存滯銷,我也趁特價時收了一套。如果不習慣九O年代那太過古典的畫風,Production I.G已在前年(2018)依前期部分故事製作了新版:《銀河英雄傳說 Die Neue These》(也就是津田教授所稱的「重製版」)。藤崎龍版本的漫畫改編也正在連載中。還沒看過的捧油趕快入坑吧~。
(雖然這是一部這麼老的作品,若你打算從新版動畫開始接觸,建議先略過本文:本文當然會有相關劇透)
《銀英傳》真的有性別刻板印象嗎?
言歸正傳。《銀英傳》是否存在著津田教授的相關指控,其實頗讓我在意: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嗎?至少我在十多年前閱讀/觀賞時,絲毫沒有感覺到什麼與性別有關的不當描寫。當然這也不排除是個人年少時代對於性別描寫特別遲鈍所致。但僅就印象所及,在這部以軍事/政治活動為主的小說裡,雖然基於題材和場域設定因素,男性角色佔了壓倒性的多數,但只要有女性角色登場,無一不是描寫精彩,讓人印象深刻。
津田教授指出舊《銀英傳》動畫有關性別刻板印象的描寫,是以劇中的主要女性角色:菲列特利加.格林希爾為例。津田認為,菲列特利加以同盟軍人一員,作為楊威利的副官,隨楊艦隊南征北討,可謂之於職場卓有貢獻。卻在與楊威利結婚後即退役,成為專職的家庭主婦,顯然和現代講求女性在工作上自我實現、經濟獨立的思潮認知相違背。
然而,津田此番見解,卻忽略許多相關的敘事背景,犯了見樹不見林的偏誤。重新檢視情節脈絡,菲列特利加之所以從軍,很大一部分基於她還是蘿莉的時候(爆!) ,在艾爾.法西爾對時任中尉的楊威利一見傾心,才會決定追逐著楊的腳步。因此可以說,當菲列特利加與楊修成正果的時候,她的「自我實現」就已經完成了:從軍只是其「手段」,能夠和楊在一起才是她的「目的」。達成目的後,菲列特利加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繼續留在職場上。更何況,以他們身處高風險的前線軍職(在《銀英傳》中,一場戰役的陣亡人數動輒都是數百萬起跳),能讓家人待在相對平安的大後方,還是比較安心的。
再者,結婚當時並非只有菲列特利加一人從職場退下,楊威利同時也辦理了退役,因此津田教授的指控其實是不成立的。菲列特利加與楊威利是在巴米利恩會戰之後,由於戰爭以外的政治運作,決定了自由行星同盟實質隸屬於銀河帝國的休戰體制,不願在獨裁政權(哪怕是開明專制)下從事軍事活動的楊,拒絕皇帝萊因哈特的延攬而選擇引退,是理所當然的結果。
經濟來源也不成問題:會戰當時的楊已經是同盟軍元帥,因此雖然年紀尚輕,他也必然能夠享有終身俸和退休禮遇。說到底,楊之所以唸軍校,不過是為了用國家的錢來讀歷史;後續的軍旅生涯除了還債,也只是想撐到有退休金可以領罷了。不慕榮利的他被推上歷史浪尖,成為令敵我雙方人人稱頌的不敗神將,只能說造化弄人。因此若有退休的機會,他必將順勢而為。後來因為各種暗盤算計而將楊威利逼上梁山、再度戎馬上陣,成為艾爾.法西爾獨立政府革命軍的司令,也並非其本人所樂意。
更何況,楊威利除了遠超群雄的軍事戰略才華,其他各方面能力都是差強人意,而他也樂於處在得過且過的狀態。就像楊的學長兼快樂夥伴之一——卡介倫曾辛辣評價:「那傢伙自頸部以下全部是多餘的!」雖是半開玩笑性質的言談,倒也某種程度上反映出楊威利的長才短處。反觀菲列特利加,文武全才的她在軍校時期成績優異(這很可能是為了下部隊分發時更接近楊而做的努力),記憶力和工作效率超群,使其得以妥善完成散漫的楊的副官工作,即使面對由先寇布領導、同盟軍號稱最強悍而驕傲的薔薇騎士連隊進逼,她也是毫無懼色。婚後,在楊被政府構陷而拘留、軟禁時,更是菲列特利加主動聯絡楊威利艦隊舊部劫囚出走,才得以完成流亡獨立政府的行動——也就是說,菲列特利加其實享受新婚生活、當家庭主婦的時間也沒有好久,就很快再重披軍袍。之後更不得不因時勢所迫,成為自治政府的政治代表。
撇開楊威利開外掛一般的領兵能力,除了料理技能差強人意之外,菲列特利加各方面可說是都屌虐楊。要說楊夫婦強化性別刻板印象,這無疑是和原作內容背道而馳的觀點。如果只因為婚後家事都由菲列特利加打理,就說《銀英傳》再現了傳統男女分工的形象,也未免詮釋過頭。實際情形很單純,就是楊威利的家事能力很差、而且也毫不在意罷了。在單身時期,楊基本上是不打掃的,甚至連搬家的紙箱都沒拆開過,只拿出他必要的東西:書,以及沖紅茶用的茶杯組。《毀滅戰士》之父約翰.卡馬克曾說過,只要給他電腦、披薩跟書,即使被鎖在櫃子裡他也能過得很好。楊威利也是,只要給他書跟紅茶(偶爾加點白蘭地),他可以在沙發上就這樣渡過一生。在養子尤里安到訪、中止楊的獨居生活後,直到和菲列特利加結婚前,家務也都是生性嚴謹的尤里安在操持(因為他實在是看不下去),難道還要因此指責楊威利虐待兒童嗎?
只能說,若非津田教授對於性別表現的修正意識極度過敏,就是他還沒看完作品,而太急著驟下評語。以軍事、政治、架空歷史演義為主要創作素材的田中芳樹,基於歷史常態的慣性,其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僅佔絕對少數。但作者都給予她們鮮明生動的獨立形象,並達到大多數男性難以企及的成就和行動價值,而非僅作為男人的附庸陪襯。
《銀河英雄傳說》歷來在讀者/觀眾討論間,有些顯著的問題值得商榷,例如以地面二維的戰術觀念,套用在立體的宇宙空間戰鬥描寫就常被吐槽;部分主要角色的命運安排不盡如人意,也偶見讀者難以接受的反應。然而要說其中具有性別刻板的描繪,以致於強化性別偏見?恐怕只是一種有色濾鏡下的過度解讀。
修正主義之必要?
前面雖然從《銀英傳》的整體作品內容,指出津田教授關於性別刻板印象指控的謬誤,但這並非表示政治正確或修正主義的觀點,全然不符合文藝創作的需求;只是單純不適用於《銀英傳》這部作品而已。實際上,時刻保有敏感的心智來看待性別、種族、階級、世代差距、文明衝突等議題,在良性的反思下,理想上應該能夠使創作環境和作品更加提升、豐富。
往者已矣,有些作者早已不在人世。基於對創作獨立完整價值之保留考量,有關內容涉及爭議性、不合時宜的早年作品,在言論/出版自由的前提下,透過「加註警語」的形式作為文本之外的補充,確保部分心性未定的閱聽人不會因而影響價值觀,應是立意良善的折衷作法。作為免責聲明的一類,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杜悠悠之口。
在動漫畫中,相關宣告使用最鮮明者,應屬手塚治虫逝世後出版的作品全集。台灣東販出版的「手塚治虫名作選」系列套書,絕大部分單行本書末都會附上一頁「敬致讀者」的官方聲明。舉我手邊隨便一本為例:
後來還有比較簡化的版本:
「⋯⋯最近,這些描繪被指控對黑人和一部分的外國人有種族上的歧視。因為這些篇幅已引起部分讀者的不悅和被侮辱感,所以我們不能不重視這樣的聲音。⋯⋯」從第一篇聲明的這段描述,可以看出手塚作品早已因為內容敏感問題,而曾受到相關抗議,還早於「《亂世佳人》在HBO遭下架事件」。然而這當然是不正確的指控。從《怪醫黑傑克》(ブラック・ジャック, 1973-1983)當中,為間黑男(黑傑克本名)提供臉部皮膚移植的好友・高志,是美籍非裔的軍人與日本女性所生可知,對手塚治虫而言,人種根本就無關乎善惡優劣。高志無私奉獻的高貴情操(後來他死於環境保護活動的對抗中),分明顯示出漫畫之神民胞物與的理念。
話說回來,加註警語、背景說明的作法雖然讓另一些人感到不滿,認為這是維權人士的過分要求。但如果這能夠減輕、消除部分群眾的被冒犯感,在不損及作品原始內容的前提下,應該算是無傷大雅的應對措施,坦然以對即可。
絮語
跨越數十年歲月的今日,《銀英傳》首次在性別意識上受到質疑和批判,不得不說是鮮事一樁。田中芳樹對於女性描寫不那麼拿手不是新聞,但要說他筆下情境突顯出性別的刻板印象,正如前文所述,恐怕並非對其作品的正確認識。
修正主義或轉型正義當然值得關切,而我們身處的現代世界也不斷在一次又一次的溝通或衝突間,尋求更好的表達方式和更符合公義的作為。雖然偶有逆流、暴亂,或因為矯枉過正使得文藝創作的品質或完成度受到損害,但在我們為這種種失敗感到失望時,別忘了還有另一群人同樣為了理想價值,沉靜而堅定地持續創作出更好的異議性作品。像是志村貴子的《放浪男孩》(放浪息子, 2002-2013)探討性別認同、田龜源五郎的《弟之夫》(弟の夫, 2014-2017)從關懷角度理解同性婚姻等等,都使得日本漫畫的題材和精神更加開闊,並為相呼應的少數群體提供溫暖堅定的力量。
總之,如果你本來就是《銀河英雄傳說》的讀者觀眾,不妨趁這次爭議話題複習一下。若你在此之前未有機會認識它,那就更應該趕快安排時間來一親芳澤了。在你看過這套歷久不衰的經典太空歌劇史詩後,也許你也會想對津田教授吐槽:「不要瞎掰好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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