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1917》影評:櫻桃花散落的季節,戰地之旅尚未終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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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於世界電影而言,2019無疑是個豐收的大年。

繼2018年艾方索・柯朗(Alfonso Cuarón, 1961-)《羅馬》(Roma)之後,線上影音串流平台網飛(Netflix)又在2019年發行多部重量級劇情電影,其中至少包括《婚姻故事》(Marriage Story)、《愛爾蘭人》(The Irishman)、《教宗的承繼》(The Two Popes)等作品,都質素極高而引人注目。

奉俊昊(봉준호, 1969-)《寄生上流》(기생충)經坎城影展評審團一致通過,凌駕各國大師導演作品[1],拿下當屆金棕櫚獎,並在之後獲頒金球獎最佳外語片,鼎沸的話題性和極佳的口碑,堪稱世界年度電影。

昆汀・塔倫提諾(Quentin Tarantino, 1963-)《從前,有個好萊塢》(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)違反敘事常規同時,玩出了富有個人特色的新花樣,更重新解構歷史,寄託了導演對於好萊塢某個黃金時代的致敬與關懷。

從上映前到上映後花邊新聞始終不斷,最終拿下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金獅獎、票房突破十億美金、叫好叫座卻也反應兩極的《小丑》(Joker),重新界定了大眾和藝術的邊界⋯⋯。

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入圍名單一字排開,大多數類別都堪稱死亡之組。即便有些獎項花落誰家似昭然若揭,終將陪榜的各方豪強卻也讓人感到可惜。而儘管由於上映時間遲至2019年的聖誕檔期,使得《1917》在奧斯卡前夕的獎季起跑稍晚,但其甫一出手便拿下金球獎最佳戲劇類影片和最佳導演等大獎。山姆・曼德斯(Sam Mendes, 1965-)擺脫007商業片大製作的負累,重返藝術榮耀的企圖心可見一斑。

《1917》劇照

適合所有人的戰爭電影

作為電影類型的一支,戰爭片雖然不致於像科幻故事那麼小眾,由於相對嚴肅硬派的題材,以及必然暴力的內容元素,通常也有分眾鮮明的傾向。特別是女性觀眾多半對此不感興趣。假使你也是基於既定印象而望之卻步的人群之一,請務必要試試這部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的傑作。《1917》也許是繼史蒂芬・史匹伯(Steven Spielberg, 1946-)《搶救雷恩大兵》(Saving Private Ryan, 1998)之後最好的戰爭電影,且山姆・曼德斯十分用心地讓《1917》有著更平易近人的體質。較之於刺激的動作場面或軍事層面的刻畫,《1917》更常將描寫重心放在主角的移動過程、人物與人物/環境之間的交互動態,以及角色置於場景空間之下的整體氛圍營造。比起傳統戰爭片,《1917》更像是戰事為基底的公路電影——以歐陸西線戰場作為旅途,透過一系列冒險完成限時任務,最終促成主角個人心靈方面的轉化與沈澱。

《1917》劇照

捨棄鳥瞰式的宏觀視野,同時身兼編劇的山姆・曼德斯不從大局切入歷史,也拒絕重要戰役的經典重述,而由單兵個人角度開展敘事。如此有效避免落入傳統戰爭電影著重在感官刺激的俗套,更微觀地映照出身在戰地的人物如何困頓、堅忍地向目標邁進。《1917》不意圖表彰任何英雄,也不歌頌任何事蹟,更不打算譴責任何歷史錯誤和傷痕,僅僅平實敘事。包括身負重任的布雷克和史考菲,以及隨著水平移動鏡頭所捕捉到的每張戰士臉孔,都不只是統計數據上生還或陣亡名單之一而已。「每一個來到前線的士兵,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。

而即便本片帶有濃厚的文藝色彩,卻也不會讓對於戰爭描寫有所期待的觀眾失望。雖然沒有像《搶救雷恩大兵》諾曼第搶灘那樣殺聲震天、血肉橫飛的交鋒場面,《1917》就一戰時期的軍備、戰壕、地道、戰機、陣地砲和防禦工事等考究絲毫沒有馬虎。由於主角長距離傳令的任務性質,使得劇中每一段所見所聞往往都只是驚鴻一瞥,但劇組對於細節的注重讓每個角落都無比真實,足以和本劇強大的攝影技法相互匹配。

《1917》劇照

縱使你可能真的對任何有關戰爭題材的文本毫無興趣,光衝著出神入化的攝影表現,《1917》就不容任何人錯過。一如上映前官方的宣傳重點,《1917》採取了「擬似一鏡到底」的手法,絕大多數時候以實時攝影的超長鏡頭處理演出。阿利安卓・岡札雷斯・伊納利圖(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, 1963-)執導、艾曼紐・盧貝斯基(Emmanuel Lubezki, 1964-)掌鏡的《鳥人》(Birdman, 2014),便曾經採取過相同的攝影/剪輯概念,開創性的成像表達驚豔一時。而相較於多半處在室內空間的《鳥人》,絕大多數以戶外實景拍攝的《1917》,則有著實務上更大的挑戰:不僅因為地貌環境的多樣化,戰地場景本來就遠較一般狀況更為複雜,加上瞬息萬變的自然光問題,都使得構成本片的動態長鏡頭處理困難重重。但羅傑・狄金斯(Roger Deakins, 1949-)確實完成了這近似不可能的任務,以超高規格的影像品質,交出了漂亮的成績單。

《1917》劇照

同樣是戶外動態長鏡頭攝影,我不確定《1917》和《神鬼獵人》(The Revenant, 2015)的盧貝斯基相比,究竟何者的藝術層次更高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為了在戰爭電影做到擬似一鏡到底的剪輯效果,狄金斯必然有更多現場問題必須處理;而他也顯然確實一一克服,才達成如此驚人的偉業。單是如何讓攝影機隨著主角跟拍、穩定通過擠滿士兵的狹窄壕溝,就令人匪夷所思。更別說有時候視角還從鐵絲網間隙穿過、以確實將鏡頭聯繫在一起了。

難能可貴的是,即便狄金斯掌鏡技巧堪稱通神,或許因攝影機位大多採與人物等高的水平視角運動,實際觀賞經驗多半卻又令人感覺樸實自然,少有刻意為之的炫技感。透由如此美技構成的長鏡頭,的確有效提供觀眾身歷其境的沈浸感受,彷彿時空倒回一百年前,跟著布雷克和史考菲的腳步,深入兩軍壕溝之間的無人地帶進行戰地巡禮。

《1917》劇照

(以下內容涉及《1917》關鍵劇透,請讀者斟酌閱讀)

精確而克制的情感表達

一如攝影方面講究精巧而自然,本片在情感表達上也力求寫實克制,避免過度的情緒渲染。包括布雷克準下士遭到德國飛行員刺殺、史考菲被迫孤身一人繼續餘下的任務行程,或在史考菲完成任務後找到布雷克的哥哥、將布雷克遺物交付出去時,這些完全可以情感爆發的時刻,卻沒有撕心裂肺的哀求、控訴或任何過激反應;身處關鍵任務、前線戰場,作為成熟士兵的他們,沒有餘地為至親生離死別好好哀悼,但正是那份強忍悲傷卻又幾欲潰堤的真情流露,足以打動所有觀眾。

《1917》劇照

特別是理查・麥登(Richard Madden, 1986-)演出的布雷克哥哥,登場僅短短兩分鐘就達到極其真實深刻的情緒演繹。從接獲弟弟死訊後強作鎮定卻禁不住的震驚顫抖、語調神情嘗試收斂仍掩藏不住的悽愴,都反映出他作為前線基層軍官的堅忍矜持,以及布雷克兄弟是如何手足情深。這同時印證了故事開頭何以面對不合理的任務指令,布雷克準下士依然義無反顧地承擔重任:因為那是挽救他親愛長兄的唯一機會。在本劇極其複雜又高度壓力的長鏡頭處理下,仍能得到如此含蓄但深情的人情刻劃,導演的調度引導和演員各自精彩的表現,都值得高度肯定。

在村莊避難所中與法國婦孺的交會,可能是《1917》劇中少數值得商榷的抒情橋段。部分觀眾會覺得這種彰顯角色人道風範、軍愛民民愛軍的情節顯得刻意而多餘,屬於類似題材司空見慣的老套旋律,更破壞了史考菲執行任務中分秒必爭的緊迫性。相關場面實務上呈現手法應該如何處理,當然還能再做討論。僅從敘事節奏觀之,就《1917》這樣的電影而言,考量到閱聽人的實際觀影感受,山姆・曼德斯卻顯然已做到結構最佳化的布局。

《1917》劇照

稍做回顧便可發現,整部電影就場面的規劃,大抵依循「鬆-緊-鬆-緊」的節奏組成,每經過或緊張或凶險的情節後,就會接上一段較為舒緩的演出,提供觀賞時喘口氣的空間。如此對敘事節奏有意識地跌宕安排,足以讓觀眾在兩個小時的觀影時間後依然不會感到疲累。同樣直觀上一鏡到底,伊納利圖的《鳥人》包括故事和音樂,幾乎全片就都處在神經質、不安定的情緒之下,反映出該劇主角精神瀕臨崩潰邊緣的實況。《1917》基於戰爭片的嚴肅特質,題材本就冷硬,若再採取同樣一路高壓的情節方針,恐怕不少觀眾會感到難以忍受。透過緊弛有度的調配,適足以提高觀眾對於電影的接受程度。

加上具備高度美感的場景取鏡,以及湯瑪斯・紐曼(Thomas Newman, 1955-)恢宏雄偉、突出史詩氣質的交響配樂相輔相成,聲畫合一,賞心悅目的視聽體驗,成就了《1917》形式上出眾的美學價值。

審美眼光下的西線戰場

得益於擬似一鏡到底的影像實務需求,《1917》為了事先配合攝影機動線的妥善規劃,不只是演員的互動、走位有賴如舞台劇排演一般講求精準明確,全劇所有的場景物件也必須經過有意識的精密安排。因此,我們有了那片砍伐傾倒後依然芳馨的櫻桃樹林、在曳光彈或照明彈曝照下詭祕壯觀的廢村牆垛、河畔與離亂浮屍相照應的櫻桃花雨,以及那片和衝鋒殺戮的戰場並不相襯、一望無際的豐美草原。甚至於包括那擠滿士兵的壕溝,和看似散亂棄置著防禦工事、彈殼與戰廢品的無人區,都在狄金斯的鏡頭下產生堪稱詩意的美感。單就一戰題材而言,《1917》幾可說是在形式美方面樹立起一道新的里程碑。

《1917》劇照

但這也可能衍生某種道德爭議:以美的形式來表現戰爭,是否會形成肯定、歌頌戰爭的價值錯誤?這是大多數犯罪、黑幫、暴力等負面素材為主的故事都會遭遇的矛盾困境。之於戰爭或災難的歷史題材,則問題可能更加嚴重一些。匈牙利導演奈邁施・拉斯洛(Nemes László, 1977-)曾在訪談之中,針對集中營題材的電影表示:「任何電影風格和電影技法方面的審美取向之做法,在這樣一部電影裡都應該避免。」這是一種嚴肅面對歷史錯誤和人類悲劇的虔誠態度。秉持這樣的信念,他最終也藉由寫實描繪猶太滅絕營的電影《索爾之子》(Saul fia, 2015),斬獲了坎城評審團大獎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。

《1917》劇照

拉斯洛的觀點具有珍貴的參考意義,然而那也是一種意見極端的主張,我們不必然將之奉為圭臬。事實上,關鍵或許不在於呈現的手法,而是表達的態度是否真誠良善。吉勒摩・戴托羅(Guillermo del Toro, 1964-)《羊男的迷宮》(El laberinto del fauno, 2006)揉合了神怪童話的魔幻寫實情節,反而更映襯出佛朗哥暴政下,飽受西班牙內戰摧殘的百姓身負極大痛苦;羅貝托・貝尼尼(Roberto Benigni, 1952-)《美麗人生》(La vita è bella, 1997)把納粹迫害猶太人的手段轉化為遊戲,是為守護孩子純真心靈不受戕害的高貴義舉;奧利佛・史東(Oliver Stone, 1946-)《前進高棉》(Platoon, 1986)無與倫比的攝影鏡頭,賦予叢林戰場光影詩意,卻也同時突顯出美軍在越戰中的殘暴不仁,和美國師出無名的不正義⋯⋯。

《1917》劇照

同樣地,即便《1917》達到高度的審美標準,也無須擔心其中有任何美化戰爭的疑慮。包括德國飛行員因墜機的錯亂驚懼而恩將仇報地揮刀相向、布雷克準下士壯志未酬的悲絕憾恨、史考菲深怕無法再回到家人身邊的自我逃避,都確實投射出戰爭對一切有情事物的巨大傷害。體現戰禍的殘酷無情、向世人誠懇報信,是《1917》在考量電影美學同時,也並未忽略的道義責任

甚至於,編導特意將故事時間點設定在1917年,也或許是一種帶有警世意味的安排。從索姆河戰役的屍山血海活了下來,還奇蹟似地完成劇中傳令任務的史考菲,可能有著普通士兵少見的勇氣和幸運。但就算他在劇終時刻終於能找個樹下好好休息片刻,景框之外的觀眾也清楚明白:從那天算起,距離第一次世界大戰完全中止,還有一年半的時間。等俄羅斯十月革命之後,德國更會集中兵力,使西線戰場愈形慘烈⋯⋯。

史考菲渴望還鄉團聚的願望,其實還在未定之天。

《1917》劇照

絮語

可能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主要聚焦在歐陸戰場,泛亞洲地區並未因此陷入熱戰,加上當時候世界政局複雜難解,我們的歷史課本談到一戰時,往往都簡略帶過,甚至可以說是僅作為戰間期和二戰的前情提要。這導致了我國人民對於一戰的認識,普遍多僅止於一知半解的程度。

而之於各類媒體創作而言,其中複雜的政治生態和混亂的陣營變遷,似乎也是處理起來相當麻煩的素材。同樣是現代戰爭題材,比起海量的二戰、越戰作品,一戰相關作品則顯得相當有限,可能只比韓戰來得多一些。《1917》的成功,也許可以鼓勵各界循此進路,更加積極地探索有關一戰的歷史故事。包括在此方面尚有許多開發空間的電子遊戲,仍存在相當豐富的可能性。

以下列舉幾項一戰相關的電子遊戲。去古已遠、現今難以取得的老古董不列入考量,僅羅列現在依然能夠取得/順利執行的當代作品,聊備參考。(可以選擇的項目真的很少啊⋯⋯)

補充:當代電子遊戲中的第一次世界大戰

.《英勇之心:偉大戰爭》(Valiant Hearts: The Great War, 2014):

育碧蒙彼利埃(Ubisoft Montpellier)工作室開發的小眾名作。可愛鮮明的手繪卡通風格和殘酷的戰爭描寫形成強烈反差,足以為玩家帶來深刻印象。玩家在遊戲中需要扮演數個出身背景不同的主角,以解謎、平台動作過關推進劇情,形式上多和捷克名作《機械迷城》(Machinarium, 2009)相仿。作品以反戰為基調,玩家大多數時候都在救人或逃亡。多樣化的蒐集物件——包括歷史照片、士兵日記、書信等文件內容,更從各方面補充了許多有關一戰的歷史、民生、文化等資訊。

這是一部富含人道精神的作品,情節感人,發人深省。部分愛好者甚至將其視為育碧軟體(Ubisoft)發行過最好的遊戲。

.《戰地風雲1》(Battlefield 1, 2016):

經典第一人稱射擊遊戲系列《戰地風雲》中,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的作品。標題中的「1」並非系列第一作,而是指稱一戰之意。作為美商藝電(EA)發行的年度大作,《戰地風雲1》有著基本的高品質、充分且具人性深度的戰役,以及多樣化的豐富內容,包括富有時代特色的各類兵器槍械、從索姆河戰役開始才正式投入戰場的坦克等載具,以及由東線到西線風光各異的不同戰場。是軍事迷的一大盛宴。

即便是佔了戰爭類型最大宗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,涉及第一次世界大戰內容的作品也是屈指可數。要想經此體驗一戰情境,《戰地風雲1》是難以迴避的選項。

.《死亡擱淺》(Death Stranding, 2019):

是的,你沒看錯。在小島秀夫(1963-)這部關於未來世界的科幻作品,也對遠古戰場有所描摹。主角山姆至少三度因為捲入時空風暴,加上劇中某些特殊因緣,回到了一戰、二戰、越戰的場合。一部分開發上的原因,可能是由於小島想過過設計經典戰爭的乾癮,故而特意為之。而雖然這三個「古」戰場只分別佔了遊戲中短短一章,場景設計卻無不極度精細擬真。或許正因為都只有一章,地圖也不大,以一戰關卡為例,傾注資源的結果,便構成了電子遊戲史上至今最細緻的壕溝場景。所有土牆、沙包、木架和鐵絲網構築而成的防禦工事,以及砲彈炸開的坑洞、Mark I坦克等等,都逼真的令人驚嘆。和《1917》場景相比,也絲毫不遜色。

說得誇張一點,哪怕你是對科幻題材和步行模擬器毫無興趣的玩家,即使只為了這三章戰役而試著玩玩看《死亡擱淺》,也是相當值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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內文註解:

[1] 從第72屆坎城影展主競賽名單看來,可說是大師雲集:吉姆・賈木許、肯・洛區、佩德羅・阿莫多瓦、泰倫斯・馬利克、達頓兄弟、昆汀・塔倫提諾、札維耶・多藍、阿布戴・柯西胥⋯⋯,個個都是歐洲三大影展常客。奉俊昊拿到這支金棕櫚獎,可說是含金量極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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